白燕升谈离开央视:迫不得已 再不走我感到羞愧
当一个“有意思”的人做“有意思”的事,本身就有意义。原来是为“有意义”活着,现在是为“有意思”活着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 柴爱新| 香港报道
“我离开是迫不得已,再不走我感到羞愧”。落座后,不等记者发问,白燕升就道出了离开央视的原因。这是他离开央视之后,首次面对媒体讲述“出走”的前前后后。
在2013年3月一个月内,央视三名主持人先后离职,李咏、白燕升、王凯。李咏去了中国传媒大学教书,属于平调;王凯在央视本属聘任制;而白燕升是拥有央视编制的正式员工,离开的时候还不知道要去哪里。
几个月内白燕升换了两次手机号,在沉默了三个月之后。2013年6月初,白燕升在他的新办公室里,接受了《瞭望东方周刊》的专访。此时,他刚刚加盟香港卫视,担任副台长之职。
手头的工作不足以调动我的激情了
《瞭望东方周刊》:你在央视工作了整整20年,作出离开的决定,应该很不容易。
白燕升:离开,我的朋友和同事一半支持一半反对,支持的人大多数是同事和同行,反对的都是圈外的人。支持我的人祝福我,反对我的人说,“在这儿呆着吧,干吗呢,多好的养老的地儿啊!”他们说的都不是我心里想的,我没有想好与坏,就是觉得我应该走了。
我有意选择工作20年的时候走,想给自己一个节点,其实,我已经等了几年了。
我属于传统意义上在国家编制的央视正式员工,在这里不仅稳定,可以养老,而且这个平台太有影响力了,舍不得离开。我曾劝慰自己,再等等。等了三五年,发现这个生态环境根本没改变,我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谁愿意这样消耗自己?三五年之前,我的心已经游离了,我手头的工作不足以调动我的激情了。
《瞭望东方周刊》:我看到你最近几年主持的节目非常少了。
白燕升:跟多与少没有关系。你真正想做的(东西)做不了,我又不愿意重复。感觉自己是个多余人,再不走我感到羞愧。
《瞭望东方周刊》:为什么想做的做不了?
白燕升:(沉默了一会儿)肯定是有事,但我不想抱怨,既不想抱怨体制,也不想抱怨领导,抱怨环境,只能从自己找原因,可能是我自己想法太多。
表面上看,我是主动请辞,其实是迫不得已。没有谁怎么着你了,你怎么着他了,没有这些矛盾,就是一种看不见的对抗,这个更可怕。
《瞭望东方周刊》: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新的栏目吗?
白燕升:何止是新的栏目,包括整个戏曲频道的构架,我都操过心。因为在戏迷和观众的眼里,他们想看什么节目、哪个艺术家,觉得我能做这个主,觉得我说了算。实际上我的话语权非常有限。
《瞭望东方周刊》:戏曲频道最近几年也在改版,感觉改得有点媚俗,有些栏目也跟着选秀节目学。
白燕升:也许吧。一言难尽,如果那里有希望,我不会离开的,我比谁都更胜任。“中央电视台”这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没有问题,但是我们要跟具体的人打交道,要跟很小的范围内的这个频道里的某些领导打交道,一个团队的水平取决于这个团队主要领导的水平。中央电视台是一艘航空母舰,这个航空母舰上的很多人的想法和意识,已经在这艘航母的前面了,但是你只能跟着它走,否则就是牺牲品。要么就老老实实呆着,要么就离开。
《瞭望东方周刊》:你当时没有找到下家就辞职了?
白燕升:如果为了找更好的下家,前年就离开了。当时河南卫视给我更高的职位,河南省的主要领导跟我谈话,希望我去,我至今感激这份知遇之恩。当年我没离开央视,还在等待,心想,万一有变化呢?最终我决定离开的时候,人们问你去哪儿?我真不知道去哪儿。我很清楚,去哪儿都没有央视平台大,但去哪儿,都不想再呆在戏曲频道了,尽管我是那么的爱戏,伤了。
我办理辞职,要跑十几个部门去签字盖章,有些老领导是看着我进台的,道别的时候,有人问:“燕升,你都走了,怎么啦?”当他们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内心很感动,哦,原来我工作了20年的媒体,还有温暖,平时是感觉不到的。全国电视人都被央视这样的平台吸引,但是来到这里,是不是还能人尽其才,是不是有一种培育人才选拔人才重用人才地良性机制,让有为的人真正有位置,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我觉得走是对的,人生要有清零的勇气,不能总想着失去了多少,我在央视20年得到了很多。
这里给了我极大的自由
《瞭望东方周刊》:加盟香港卫视,觉得最大的差别是什么?
白燕升:来到香港卫视最大的感受是,这里给了我极大的自由。香港卫视董事局主席高洪星先生对我说,电视我不懂,你就放开手脚大胆地去做!
《瞭望东方周刊》:这个自由,具体指什么?
白燕升:以前,喜欢或者不喜欢一个剧种和一个人,在屏幕上你不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愿。现在,就可以有态度,大胆地表达自己,表达爱憎,这是多大的自由啊。
《瞭望东方周刊》:在央视不能表达主观感受吗?
白燕升:很少,几乎不可能。如果表达了会受到限制,被谈话,被约束。我能理解,因为这个媒体影响力很大,你的话不仅仅代表个人,而是代表媒体,代表官方意愿。很多人无法想象,戏曲也有种种限制,就觉得不好玩了。
《瞭望东方周刊》:你在香港卫视主要负责哪方面的工作?
白燕升:负责传统文化栏目,还有大型活动。最近两三个月主要是了解运营情况,调试工作状态,办公室刚装修好,来上班不久。
这里的问题不比原来的地方问题少,包括做节目的方式、交流的方式,人们的语言和心态都不一样,都需要观察感知。但我既然加盟了,就全力以赴,有时候睡不着觉,有压力。
我是一个理想主义、完美主义者,有点强迫症,无论条件多艰苦,既然做事情,都要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好。
“伪收视率”和“唯收视率”
《瞭望东方周刊》:现在有两档很热的关于明星跳水的电视节目,你看了吗?
白燕升:没认真看,偶尔打开电视,觉得太恐怖了,就翻过去了。我从来不以一个人职务的高低,财富的多寡,来判断他是否成功,也不以收视率的高低,来判断节目的好坏。但是现在的电视界,太“伪收视率”和“唯收视率”了。“伪”和“唯”扰乱了我们的电视生态,甚至扰乱了人心。
《瞭望东方周刊》:央视也会如此看重收视率吗?
白燕升:我不是专门指央视,收视率调查公司面向所有的电视台。有的收视率是可以花钱买的,电视台则只拿收视率说事儿,因为要拉广告,赚钱。你看看现在的电视,不是相亲就是选秀;不是煽情就是暴露;动不动就泪奔,嘉宾哭、演员哭、主持人也哭。
《瞭望东方周刊》:作为老资格的主持人,你觉得一档好的节目应该有一个什么样标准?
白燕升:虽然现在大家都不愿意谈责任和理想了,但在电视节目中还需要责任和理想。杨澜说过一句话我非常认同,你给观众垃圾,观众就期待垃圾。拥有话语权的新闻工作者,应该用你的价值观和审美观引导观众,而不是一味迎合,这非常重要。我们的心一斜、嘴一歪,马上就会在受众中产生巨大的负能量,你相信吗?
中国的电视,随着竞争的加剧,在技术层面上,得到前所未有的发展,但是从人文和人性的角度,有什么成就,值得怀疑。
《瞭望东方周刊》:现在,大陆的电视节目已经能把大量香港、台湾、韩国等地的娱乐明星吸引过来,因为我们有了大量的资金和高端的技术。但是,我们的节目内容,大部分都是复制的,先从国外拷贝到国内,然后国内马上互相抄袭。缺乏创造力,而且,不以复制和抄袭为耻。
白燕升:对,这个风已经流行了20年了,不是从现在开始的。文化是兴国之魂,我们不能光靠GDP,如果把经济发展速度比喻成一列火车的话,没有文化的支撑和道德的约束,这列高速行驶的列车就像没有制动系统,后果非常可怕。宝马和夏利的区别在哪里?不是速度,主要区别在于制动系统上。不是看你飞得多高,跑得多快,而是看你能不能安全着陆和到达。我们的节目,对炫富和拜金的表达,无所不用其极。现在媒体节目是最繁盛的时候,也是最畸形的时候。
《瞭望东方周刊》:现在,没有节目标榜自己是艺术节目,如果你批评它不好,他就说,我本来就是娱乐节目。
白燕升:全民娱乐,娱乐至死。所以说,娱乐的归娱乐,艺术的归艺术。
《瞭望东方周刊》:娱乐也应该有更高一点的追求吧?京剧,在上个世纪也被当成娱乐,被称为“玩意儿”,但当时的有些艺人非常尊重自己和职业,比如梅兰芳,他是戏子的生涯,但有君子的人格。所以,他把娱乐变成了艺术。卓别林,也把逗人一笑的喜剧变成了经典。
白燕升:对啊,陈道明说,现在人们把演员称为娱乐圈,他特别不习惯,他还是喜欢把自己当成文艺工作者。怎么就娱乐了,所以他拒绝上娱乐节目。我觉得之所以娱乐无极限,都是欲望浮躁功利物化的社会生态使然,有多少人还喜欢和享受艺术本身?相当多的艺术从业者把目光投向艺术之外的名和利。
有意思比有意义更好
《瞭望东方周刊》:经历“出走”,你生活上有变化吗?
白燕升:当你在一个功利圈子里逃都逃不开的时候,只能做急功近利的事。当离开那个最大的名利场,发现原来生活很重要。我更愿意换一种活法。
《瞭望东方周刊》:什么活法?
白燕升:以前,我听到更多的是“意义”,做这个选题,这个节目有什么意义?我们总是为了这个“意义”来论证,来丰富和圆满它。现在不再无端地被“意义”笼罩着,而是要“有意思”,当一个“有意思”的人做“有意思”的事,本身就有意义。原来是为“有意义”活着,现在是为“有意思”活着。
《瞭望东方周刊》:这几个月你好像去了寺庙禅修?
白燕升:在浙江宁波的小山村里,一个叫慧日禅寺的地方禅修。你可以不信宗教,但是要有宗教情怀。少一点贪嗔痴,会快乐很多。达尔文说,人通往坟墓的道路是由无数欲望的石子铺成的。作家史铁生说,人为什么痛苦?欲望超过了实现欲望的能力。有欲望是正常的,争取一下能成就成了,如果为了实现欲望去拼命争抢,甚至出卖肉体和灵魂,一定是痛苦的。
我的转身,不是外界说的为了钱,这些都太外在了。我已年过不惑,不会为了五斗米折腰,生活必需品都有了,这些不是我人生的第一要义。真善美很重要,对于我,为什么“真”放在“善、美”的前面,首先要真,讲真话、做真事,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不需要真,谁都会说得很善美。没有真,就变成了伪善,伪美。
《瞭望东方周刊》:很多人好像已经习惯于坐在一起说假话。
白燕升:以前,我有时候解嘲说,在外面见领导、同事、下属,见五行八作的朋友,演了一天的戏,回家躺在床上,真的魂不附体,这是多么恐怖的人生啊。有时候扪心自问,我这一年到头说过几句人话?
我的转身,并不像朋友们期待和祝福的那样华彩、靓丽。我看过一些成功人士的传记和演讲,在描述过往的时候,连那种最痛苦的不堪,都镶上了金边,连不堪都那么美好。别那么羡慕别人,别那么瞧不起失败,失败也是一种经历。
成功学和失败学我都不愿意看,人生就是经历,我把这次转身看成是我的经历,确实刻骨铭心,因为要放弃原来的掌声、荣誉和伸手可及的东西,接纳现在的不习惯。往坏处讲,是一种折磨,往好处讲,是一种修炼。
冷门里等待春天
《瞭望东方周刊》:香港卫视是不是也有收视率的压力?栏目的评价标准是什么?
白燕升:我想,评价标准肯定也有收视率,但是我至少没有感受到来自收视率的高压。
《瞭望东方周刊》:你找到了具体的突破口了吗?
白燕升:还在寻找。现在已经有的理念是,“戏聚天地人”,以戏曲为原点,勾连天文地理、风土人情,谈天说地,讲人性。这是一个文化的概念,比如“梁祝”,从戏曲到歌剧舞剧,从戏曲到小提琴协奏曲,还有蝴蝶文化在海内外的影响,演播室内外穿插互动。这是我早就成型的东西,只是以前无法实现,因为原来的媒体只能就戏论戏。
中国戏曲有200多个剧种,题材和故事非常丰富。要让海内外的人感受到,原来中国有这么灿烂的文化。前些年做的“戏苑百家”、“燕升访谈”,表面上是谈戏,更多的是谈人性。过去,人们已经把我当成了电视上的戏曲代言人,接下来,我想通过三五年的努力,向传统文化节目的代言人这个方向发展。
我还有一个理念,电视是在闹着做成名的,我还是愿意静下来,我相信我能找到观众,因为我觉得现在已经闹得差不多了。心里有很多梦想和冲动,重新开始,还不算老。
《瞭望东方周刊》:有些主持人一直主持不同的节目,比如何炅;有的会主持一两个节目到老,比如赵忠祥。你想走什么道路?
白燕升:我们刚到央视的时候,赵忠祥老师说,主持人别贪多,一定要走专业化的道路,有的人做得多,但是不会被人记住。做得专,才有立足之地。我喜欢在一个冷门品种里加温,胜过在热门里沸腾。
《瞭望东方周刊》:你现在的状态,是积累了很多年等待绽放吗?
白燕升:呵呵,如果要绽放,这里不如以前的平台影响力大,这里或许不是我爆发的最合适的平台。我最看重的,是这里的生活和工作方式,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
《瞭望东方周刊》:有没有想过选择一个视频网站,可能是影响力更大的平台?
白燕升:现在很多网站都做视频。但我觉得好像电视更有优势,电视还不过时,甚至电视的春天又开始了。你没发现电视文艺甚至娱乐节目,在沉寂了很多年之后,最近三五年在几何式地爆发吗?无论拷贝的,还是原创的。在热热闹闹过后,会有静态的、有力量的、有文化影响力的节目出现,我一直期待有这样一个轮回。
白燕升:知名电视人,现为香港卫视副台长。1994年进入中央电视台。被莫言称为“上天为我们准备好的戏曲主持人”。2001年获得中国主持人最高荣誉“金话筒”奖。著有《冷门里有戏》《那些角儿》等。2012年举办“燕歌行”大型公益演唱会。2013年3月从央视辞职,加盟香港卫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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