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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我说得太好了” 季羡林的世纪


来源:南方周末

对时势的推移来说,每一个人的心都是一面镜子。我的心当然也不会例外。我自认为是一个颇为敏感的人,我这一面心镜,虽不能说纤毫毕现,然确实并不迟钝。我相信,我的镜子照出了二十世纪长达九十年的真实情况,是完全

临行之际季羡林拜见了几位老师。首先是冯友兰,据说同德国方面签定的合同就是由他斡旋的;其次是蒋廷黻,据说他在合同中也出了力。蒋廷黻劝季羡林,德国是法西斯国家,在那里一定要谨言慎行,免得惹出麻烦;季羡林还拜见了他景仰的闻一多,这是季羡林同闻一多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等季羡林回国时,闻一多已被国民党特务暗杀。

当时的北平没有外国领馆,办理出国护照的签证,必须到天津。

季羡林同乔冠华一起乘火车赴天津办理签证。当年想从中国到欧洲去,飞机没有,海路又太麻烦,几乎惟一可行的路就是苏联西伯利亚大铁路。其中一段通过中国东三省,日本在东三省建立了“伪满洲国”,通过这里必然有危险。但季羡林和乔冠华义无反顾。

季羡林同乔冠华是清华同学,乔冠华是哲学系,比季羡林高两级。乔经常夹一册又厚又大的德文版《黑格尔全集》,在校园里奔走。在柏林读书时,季羡林和乔冠华上课总在一起,每天乘城内火车到大学去上课,几乎形影不离。当时蒋介石、宋子文、孔祥熙以及许多国民党大官都有子女或亲属在柏林。

到国外留学是“镀金”,到德国留学是镀24K金。

1935年10月31日,季羡林从柏林到了哥廷根。原来只打算住两年,结果一住就是十年。在哥廷根,季羡林终于找到了要走的路——学习梵文,他打定主意在德国不拿中国学的学位。师从瓦尔德斯米特教授学习梵文,师从西克教授学习吐火罗文。这条路他后来走了近60年。1937年,季羡林留学生的交换期到了,国内却爆发“七七”事变,不久,季羡林的家乡山东济南就被日军占领,季羡林断了退路,滞留在哥廷根。在汉文研究所担任助教。交换生每月的补助是120马克。助教的薪水是每月150马克。

季羡林在这里亲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广播却突如其来地活泼,一个早晨就播送了八个特别广播;德军已在苏联境内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一个特别广播报告一个重大胜利。一直表现淡漠的德国人,震动起来了,他们如疯似的,山呼‘万岁’。而我则气得内心暴跳如雷。一听特别广播,神经就极度紧张,浑身发抖,没有办法,就用双手堵住耳朵,心里数着一、二、三、四等等,数到一定的程度,心想广播恐已结束;然而一松手,广播喇叭怪叫如故。此时我心中热血沸腾,直冲脑海。晚上需要吃加倍的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

季羡林在日记里写道:“住下去,恐怕不久就会进疯人院。”

英美飞机不停在柏林等城市实行“地毯式轰炸”,哥廷根也不能幸免。警报一响,全城人都往地下室里钻。

此时大学的情况更加令人触目惊心。大战爆发以后,男生几乎都被征军,只剩下了女生,季羡林所在的哥廷根大学变成一个女子大学。等到战争快结束的时候,从东部苏联前线上送回了大量德国伤兵,一部分来了哥廷根。这时,在大街上奔走于全城各个研究所之间的,除了女生之外,就是缺胳膊断腿的伤残学生。在上课的大楼中,在洁净明亮的走廊上,拐杖触地的清脆声,处处可闻。

1941年季羡林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在学位答辩和考试中,他得到5个“优”。第二年准备回国时,德国承认了汪精卫政府。国民政府的使馆迁到了瑞士。回国无望的季羡林只好继续滞留哥廷根。季羡林主要精力用在自己读书和写作上。继续钻研佛教混合梵语,除了肚子饿和间或有的空袭外,生活极有规律,极为平静。在博士后的五年内,季羡林写了几篇相当长的论文,刊登在《哥廷根科学院院刊》上。这些论文已经过了半个世纪,还不断有人引用。这是季羡林毕生学术生活的黄金时期,他以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过了。

在德国老师中,同季羡林关系最密切的是梵文权威恩斯特·瓦尔德施米特。瓦尔德施米特有张孩子的面孔,季羡林跟他学了十年。瓦尔德斯米特的家庭最初是美满的,夫妇二人,一个上中学的十几岁的儿子。大战爆发后,教授被征从军当军官。不久儿子应征入伍,最后在一个北欧国家阵亡。

1945年9月,陈寅恪赴伦敦治眼疾,季羡林闻讯从哥廷根发出一封信,兼汇报自己的学业及处境。陈寅恪当年在柏林大学攻读梵文时,与瓦尔德施米特同窗,对季羡林十分欣赏,当下复函许诺,要介绍他到北大任教。

1946年,季羡林谢绝了剑桥的邀请,回国在北大任教。

北大的规矩是留学生不管什么学位,最高只能定为副教授,工作几年后考核合格,再考虑晋升。季羡林刚到北大一周,课没上一节。突然接到汤用彤院长的通知,学校决定聘用他为正教授兼文学院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另兼文科研究所导师。这得力于陈寅恪的力荐,胡适校长和傅斯年代校长的赏识,但更直接的是汤用彤的提携。1956年教授定级,季羡林被定位一级教授——被人嫉妒地称为“一级”。

有幸活在当前的中国

“我有幸活在当前的中国。”季羡林在《病榻杂记》中感慨。“自从五十多年前所谓的解放以来,第一阵兴奋一过,立即陷入苦恼和灾难中,什么事情都要搞运动。什么叫运动呢?就是让一部分人(老知识分子除外)为所欲为,丢掉法律和道德,强凌弱,众暴寡。我不是空口说白话,我有现身的经历。”

1957年,政治运动达到第一次高潮。

季羡林在《我的心像一面镜子》中写道:“那时我已经四十七八岁,不是小孩子了;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教授,然而我对这一切都深信不疑。跟着来的是三年自然灾害,大家都挨了饿。我在德国挨过五年的饿,我现在一点没有感到难受。半句怪话也没有说过。”

1965年冬,姚文元发表《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敲响了“文革”的钟声。所谓“三家村”的三位主人,季羡林全认识,他无意中说出来,被学生记住并检举。季羡林被打成“三家村”小伙计,被斗得晕头转向、头破血流,下定决心自己结束自己的性命。把积攒的安眠药装到口袋里,最后看了共患难的婶母和老伴,刚准备跳墙逃走,有人来撞门——“新北大公社”的红卫兵来押解季羡林到大饭厅去批斗。

在批斗的高潮过后,季羡林被发配为门房,他开始着手翻译印度史诗《罗摩衍那》。

季羡林每晚把《罗摩衍那》翻译成白话散文,第二天再偷偷带到上班的地方琢磨成诗体。1973年到1977年间,他完成了《罗摩衍那》的翻译。1979年《罗摩衍那初探》出版,1985年,《罗摩衍那》出版完成。

写“牛棚”的初衷是季羡林的两个期待。一个期待是“文革”中的受难人有人会把自己亲历的苦难写出来,一个期待是那些折磨人甚至把人折磨致死的人,能够把自己折磨人的心理状态和折磨人的过程写出来。两个期待都落空,他就自己来,至少完成第一个:“不说谎话,把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十年“文革”还间接催生了季羡林的《牛棚杂忆》。

季羡林从1988年3月开始写《牛棚杂忆》,到1989年4月5日止,用一年多时间写出的草稿在抽屉里压了近三年时间。到1992年春,他“忽然心血来潮,决意把它抄出来”。然而,抄成定稿的《牛棚杂忆》仍没有拿出来出版,这一压又是六年。直到1998年,才交给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

《牛棚杂忆》出版后,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一时间,全国上下出现了“人人说‘牛棚’”的奇特社会现象。《牛棚杂忆》成了畅销书,第一次印刷八万册,很快售罄。《牛棚杂忆》出版后,季羡林收到几百封读者来信,他们感谢作者“用血换来”“和泪写成”的著作,“说出了千百万人想说而又未说的话”。

《牛棚杂忆》的风行,使季羡林成为中央电视台的“东方之子”。

他不是研究国学的

“我生平不爱生病。在九十多年的寿命中,真正生病住院,这是第三次。”

2002年10月3日,季羡林写作《在病中》。那时他已被秘书和杨锐“裹挟”到了301医院,住在南楼一病室十三床,是高干病房。

在北大,季羡林每天清晨四点起床研究或写作,被称为北大的一盏灯。

在医院,季羡林照例每天四点多起床,起来后立即开始写东西。就是这次入院,季羡林写下了他著名的“三辞”:辞“国学大师”,辞学(术)界泰斗,辞“国宝”。

张光璘读季羡林“三辞”后受益匪浅:“这位大学者竟然昭告天下,辞去‘国学大师’、‘学界泰斗’、‘国宝’三顶桂冠。说自己连‘国学小师’都不是,遑论‘大师’。季羡林是喜欢讲真话的人,而且是善解人意的人。不到不得已,是不会说出这种让吹捧者下不来台的话的。其实许多年前季羡林就声明自己不是‘国学大师’,因为他的学问根本就不是国学。他曾经郑重声明:‘我说的话,你可以百分之百地相信,外面的消息你们只能相信60%就行了,他们把我说得太好了,其实我没有什么了不起。’”

对于自己,季羡林一直在反躬自省。1992年11月16日,他写过一篇随笔《我写我》,他说:“我说过不少谎话,因为非此则不能生存。但是我还是敢于讲真话的,我的真话总是大大地超过谎话。”

1998年出版的《季羡林文集》共二十四卷,八百多万字,其中收录的文稿截止到1992年。截至目前,季羡林的全部著作约一千二百万字,其中大部分是在1978年以后完成的。那一年,他67岁。

那一年,北大恢复了东语系,季羡林恢复了主任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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