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详说木器（节选）

三、王世襄与《明式家具珍赏》

问：外国人购买中国的木器，总不会像中国人这般盲目吧，他们必须在对此有深切的感悟后，才会投资。外国人看似很傻，其实对艺术有自己独特的见解，绝不盲从。

张：国际上黄花梨家具的走俏，是由于王世襄先生著述的《明式家具珍赏》一书的出版。香港三联书店是一家老牌的、闻名世界的出版机构。三联书店出版此书后，在其首脑的策划下，展开了强有力的推销，书本身的制作也极为精致讲究。这本图文并茂、富有学术性的大型画册，使国际上许多有钱人更深一层地理解和认识到中国古典家具的优雅和价值，以至纷纷投资购买，香港本地一下子冒出了好几位黄花梨家具的大收藏家。

问：王先生的著作对于国际价格的变化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是否可以说，《明式家具珍赏》是木器收藏的一个权威指南？

张：必读。我所以在这次价格涌动中，拣了几件上乘之作，有赖于我与王先生过从甚密。我是《明式家具珍赏》最早的读者。

问：常有人介绍您是王先生的记名弟子。

张：王先生从“五·七”干校回来后，着手编著《明式家具珍赏》这部巨著。我当时处于初期收藏，在信托店门口拣个破东西，也分不清木质、做工。于是， 借个三轮车，拉去向王先生请教。王先生是位学者，“文革”耗去了许多时光，一晃60多岁了，才进入创作高峰，所以非常珍视时光。我一开始打扰，颇不受欢迎。我已经处于痴迷的状态，顾不了脸色不脸色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他家拉东西，涎下脸来问。慢慢地王先生发现，我提的问题，都是经过认真思考后才提出的，是个真正的爱好者，不是商人。于是，接受了我。过从也越加频繁，逐渐形成忘年交。 

问：噢，说弟子还委屈了您。

张：恰恰相反，是往我脸上贴了金。我与王先生极熟，常帮王先生整理古器，如唐代的古琴，隋代的造像……

问：都过手了？

张：是的。

问：王先生真是个学者，也没防着点，万一引狼入室……？

张：二位从我的面相上，可以看出来“威、厚、清、古、孤、薄、恶、俗”八种中，咱占个“厚”，忠厚之人，坦坦荡荡。别笑！咱是个老实人！忠厚传家久

问：就是一看见黄花梨就两眼发蓝。

张：王先生时常把正在著述的书稿，拿出来给我看，《明式家具珍赏》一书中介绍的个别家具，是我介绍给先生的。当时恰逢硬木家具厂整库。我将当年蹲库时发现的几件木器，竭力推荐给王先生。

王先生自上世纪50年代便与硬木家具厂的老人熟络。但是，王先生是做学问的，社会礼俗方面不屑过多投入。硬木家具厂作为国营企业，以完成定额为目的，对于学者的造访，也不热忱。王先生不愿去。我说：“您必须去，那几件古器埋没了，实在可惜。”力劝下，王先生心思活了。去了一看，连连赞叹，收入书中。

与王先生的接触，我获益匪浅，使我的学术意识大大超前。在收藏生活中，我之所以有定力，因为我有眼。我没钱，就让他们先挑，挑够没有？都去了，没事啦，我再挑，而且一挑一准，专拣他们的大漏。他们终归会走眼的。家具交易最火的时候，别人从外地拉回家具，黄河大卡车哗哗地卸，我看着都眼晕，惊心动魄， 那时候才能体会出知识就是金钱！

王先生的《明式家具珍赏》在海外出版后，各大拍卖行的中国古代木器的拍卖价频频突破纪录。外国人看出好来了。国内的家具商像个探子，侦骑四出，北京谁家有什么精彩木器，黑上了，不停来张罗。拿不下来，就趁夜来七八个大汉，开着车硬抢。张怀谦的一个明黄花梨案子就是这么被抢的。听说当时还用铁链锁着案腿，也没挡住。这个案子，我见过照片，是极精美的绝品，后来是王世襄帮助出具了证明，才使此案有了结果。最近，又有山西的住户大床白天被偷抢，主人找到我帮助。我建议他到国家文物局。不知现在破案没有。看来搞收藏也是要冒生命危险的。我有一对四出头的大官帽椅，让美国一个古典家具学会的出版物登了出来，看来也是。

问：说不定国际高手正碰头算计这事呢。

张：官帽椅自明始有，分南官帽椅和北官帽椅。北官帽椅亦称四出头，即椅子背搭脑两头和扶手的前拐角处不是齐圆角，而是搭脑和扶手的横梁出头通过立柱又微向后方及外侧弯转，形成一条自然而流畅的曲线。尽头圆形头，给人以柔润和舒展的感觉。四出头多用黄花梨木制成。椅背线条相撞时根据人体脊背的自然曲线设计的。简素、大方、高贵，结构合理，是明式家具中的优秀作品之一。

我的这对大椅，当时有人出价四万美元。我不卖。卖的不是四出头，是我自己。

问：是卖国。

张：首先是我自己。现在家具的市场朝着一个独特性、稀有性，完整性方向发展。稀有性包括品种稀有、从未见过和数量稀有。独特指造型独特。完整性体现在原配与后修的差距上。“头茬活”价高。

问：什么叫头茬活？

张：是指这件家具从未被动过手，原装原配。此类家具进入市场。价格不得了。

问：听说你曾帮助香港电影导演李翰祥选购过几件好家具？

张：替李翰祥掌眼是在古典木器升值之前。硬木家具厂由于许多品种的家具不允外销，大量占用仓库，老百姓又不买，各大团体资金不充裕。尤其场地紧张， 一百轴画好放，十件木器放在屋里，摆哪儿？愁死你。硬木厂为扩大生产，腾库，库存家具移置露天，任凭风吹雨打。当时是年底，硬木厂发出许多函，希望国内的单位团体收购。无论如何，古典家具还是比当时的普通家具贵，所以买者少。北影厂收到函后，挑选了几十件，清一色的大号，完整无损的古典家具。在这不景气的情况下，硬木厂的领导同我商量，让我介绍些朋友来买，年底完成任务，好发奖金

当时李翰祥先生恰好在京拍片，兴趣很大，由于他对古典木器的专门知识和眼力非常有限，再三请我帮忙。加上硬木家具厂的托嘱，我就替李翰祥选了几件，有几件刊登在王世襄先生的《明式家具珍赏》一书中。

问：您没动心？

张：动心管什么用，你得动钱。一对紫檀玫瑰椅，三千。

问：现在值多少，100倍以上？

张：差不多。我还代李瀚祥挑选了黄花梨雕凤四件柜，黄花梨仿石雕磐架，黄花梨雕飞龙闷户橱，这几件都是明式家具中的典范之作。

明代的柜橱，是现今存世量较少的家具品种。明式的柜橱类家具种类很多。首先橱，它的形体与桌案相仿，下有抽屉，两屉的叫连二橱，三屉叫连三橱，还有四屉，总起来称闷户橱。

问：闷户何意？

张：抽屉下有一闷仓，很隐蔽。

问：古人的存款可能放在里面。

张：柜的形体高，用以存放大体或多件物品，内装樘板数层，两扇柜门中间有一立栓，叫“栓杆”。柜门和立栓上钉铜饰件，可以上锁，陈设室内蔚为壮观。 明代柜橱的制作和使用都较讲究。如藏书柜可容万卷，这类柜子愈阔愈古。奇特的是柜深仅可容书一册，宽却丈余，而柜门两扇，不可用四扇或六扇。你若未见过实物，无法想象。

问：李翰祥的那件雕凤四件柜，是不是组合柜？

张：在立柜顶上另放一节小柜，小柜的长宽与立柜相同。又称顶箱柜。一般在大厅两侧相对而设，也可在内室并列摆放。明清传世家具中，这种柜的数量较大。

问：人们老挂在嘴边的“面条柜”是什么样儿呢？

张：“面条柜”应称“圆脚柜”或“圆角柜”，因四边和腿足全部一木做成，都用圆料。且不用谈黄花梨面条柜，柴木的明式面条柜现在市场上得两千一对。

问：李翰祥是以剧组名义，还是以个人名义买的？

张：个人名义。

问：那不运往海外了吗？

张：他在北京有住宅。除了李翰祥，我还帮其他几位名人掌过眼，买了硬木家俱厂一批木器。不同的是，李翰祥买的木器，有的上了王先生的图谱，再晚一点，等《明式家具珍赏》这本出了，李翰祥可能就买不成了。

四、书法，绘画与家具样式

问：咱们是不是该说点正篇儿了？

张：你们问呀。

问：刚开始的时候，说了一点儿家具的历史，接着说，垂足而坐之后，家具又发生了哪些变化？

张：隋唐，垂足而坐的起居方式从上层普及到民间，高矮家具并存。五代画家顾因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上绘有圈形扶手椅、长案、长凳、腰圆凳、顶帐屏床。这些家具还遗留着西域家具的痕迹，民族个性不鲜明。

到了宋代，家具的造型就接近今天所见的明式家具了，表明汉民族家具风格成熟定型。其标志是高型家具十分普遍，每类家具品种具全，如案类的画案、香案、书案、长方案，椅类的交椅、禅椅、靠背椅、圈椅。宋代家具受建筑的梁、柱及替木结构的影响，箱柜的壶门结构被梁柱式的框架结构取代。王先生将宋代家具分为两类，有束腰的和无束腰的。

关于唐宋两朝对中国古代家具发展的贡献，我在这里想提出个新说法，这也是个专利问题，正准备就此写两篇文章，不过先在这儿透露点儿也无妨。

通过多年的品味、琢磨，我发现优秀的中国古典家具的代表作—明式家具身上，常含有一种浓郁的书法韵味。乍听起来，这个提法好像很“形而上”。其实，它非常具体明显地体现在每一件家具上。

中国的书法艺术，在古代社会里是一门极其神圣的学问和技能。上至皇帝士大夫，下至村童商贾，都对书法和善书法的人极其敬重。从科学入仕到店铺招幌匾额。书法的好坏，有时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终生命运。因此，书法知识及其审美活动几乎遍及穷乡僻壤。这种历史性民族的文化现象和审美心态，自然反映到历代的家具制作上来。

唐代的家具，受西域和宗教的影响，或繁复或简拙，尚未达成定义，缺乏成熟的民族个性。但唐代的书法确已卓然有成，并一直影响着后世。其一笔一划之成为后人的审度效仿的标准，试细看明式家具上的许多部件造型，都清晰无误地印证着这一点。如四出头官帽椅的搭脑，极像柳体字中的“一”字；又如四不出头南官帽椅的后腿上端斜角，又极像柳字的顿笔转折处；再如内翻马蹄足的桌腿造型，酷像书法中的顿笔提钩。尤其是鼓腿澎牙式的床腿，与颜体字中的横折弯钩一模一样，猛一看那床腿，简直整个是个字。还有扶手椅上扶手，就是字帖上的那个“捺”，至于横竖材直角交接点上常有提笔顿笔之势。足端多有撇捺之神韵，其不是形酷似，便是神酷似等等例子，不一而足。以上这些绝不是偶合吧？也不是臆想，是大量确切存在着的现象。

另外，中国书法多用毛笔蘸墨在宣纸上运行。生宣纸吸水性强但略洇水。行笔之中笔画交结处往往有墨迹洇开，使局部上增大了笔划宽度，成为结点，给人以力度感。笔划交结夹角端部呈微小弧形，而不是尖角。给人以刚中带柔之美感，使字体苍润丰满。这也正是中国宣纸笔墨的魅力所在。

唐大书法家颜鲁公在与怀素论书法时说：“写字应用折钗笔法。”金银钗均为软金属。即使用力去折，竭力使之呈直角状，在转角处仍会留下小范围的曲线。远观是直折，近看有曲弯，是一种刚中带柔的效果。

这些书法的笔墨意趣和审美原则直接地影响了明式家具的造型。首先是马蹄腿家具，腿子与牙板的交结处都要“挖牙嘴”。即做成小半径曲线，以保持线条柔婉流畅。还有许多圆腿造型的家具在矮老格角处，三碰肩内转角处，枨子和腿交接处等都要锉成小弯弧形；再有各种圈口、牙子的内转角牙嘴，均作小内圆转处理。 以柔不失刚为原则，成功地模仿了这一笔效果，使家具呈现出一种刚中带柔的挺劲丰满的结构力度美。

要知道，像“挖牙嘴”，锉“内圆角”等工艺对木工来讲是极费力的。首先是不能用长刨，其次是组装后还要“接线”，不能一次“挖好”。但从传世实物来看明式家具全部如是制作的。当年的工匠们在顽强地追求着“美”。到了清中期后，出现了“单挖牙嘴”、“贴牙嘴”等省工省料的“偷手”做法。直至晚清的不要“牙嘴”，书法韵味丧失殆尽。

如同只有东方才有书法艺术一样。“挖牙嘴”的仿手法在西方家具上很少见到。可算是历史上中国家具的专利。

五、瘿木和紫檀木

问：一些木器商总爱拍着桌面炫耀：“你不懂，这是瘿木芯。”您能谈谈瘿木吗，怪神兮兮的。

张：瘿是树木受伤后形成的大包，像人的疤，是木质增生的结果。什么树都能生出瘿。由于其多生得奇形怪状，古人常将其制成各种器具，如笔筒、碗、瓢等，颇受文人和道家的欢迎。好的瘿器古雅润拙，价值连城。

问：我问的是瘿木。

张：对，别着急，没有瘿哪儿来的瘿木呀。瘿木是瘿结剖开后的木片。其纹理绞曲美观，是极好的装饰用材。常用的瘿木有楠木瘿、桦木瘿、榆木瘿、黄花梨瘿等，因质地不同分为“软瘿”和“硬瘿”，从形状上分又称“芝麻瘿”、“葡萄瘿”、“核桃瘿”及“山水瘿”、“兔面瘿”等等。最常用的是楠木瘿，因其材质性小、面积大、来源广，多被用作桌芯、椅背芯及柜门芯等，明式家具上早有应用，清中期以后大量地被用在苏作红木家具上，成为苏作家具的一大特色。究其原因可能是苏州地处长江下游，楠木瘿多产自四川大山之中，早年伐大树根部有瘿者顺山溪入江而下，直达洞庭，苏作家具得舟楫之便。瘿木色谈橙黄文雅高贵，足以和广作家具的石材媲美。广作家具用灰青色的广石，岭南两广山多产石。所以广作靠山吃山，苏作靠水吃水。瘿木板木纤维纷乱，强度较差。苏作木工采用“井”字带做“托带”，增加其强度，采用“马蹄口”来做面芯“边簧”。

问：什么叫“边簧”？

张：边簧就是巧舌如“簧”的“簧”。是能伸缩的小边沿，用在四攒边的板芯四周。瘿木很多古籍上写做“影木”、“英木”等，其实都应是这个“瘿”字。瘿木不够宽是可接长，但不能用刨子取直拼粘，要随着其曲折的花纹自然拼对，粘好后天衣无缝，这才叫“高手”。

问：紫檀木有多少种？

张：说不清，听说过有这么几种：

金星紫檀，是公认的一种紫檀，所谓“开门见山”吧。“金星”是说破开材料后，经打磨每一个棕眼孔内都会闪耀金星金点。其实也不是金，只是亮点，是树木导管纤维间的胶状结晶物，其他木材都有，只不过此种木料名贵，被人神化了、过分美誉了。金星紫檀的棕眼呈“绞丝”、“S”纹。侧一角度现察，则呈起伏点状的“豆瓣”纹。阳光下似缎子的闪光，十分华美。其质地细腻光润，色泽黑紫。做成器物，使旧，出“包浆”后，颜色呈暗灰色，古朴沉穆。尤其适于精雕细刻。 因其横竖纹理不明显，横丝“穿枝过梗”、“过桥”都站得住，故深受人们喜欢。另外，其质重色深也极适合做金玉古玩的托座，故被宫廷大量使用。由于质细坚， 还可以制成“响板”等乐器，声清脆坚实，不似金玉，胜似金玉，是其他木料代替不了的。还有，其木屑研粉可入药，治痰绝症，是名贵药材。旧时常见用紫檀木制成套酒杯，其形仿犀牛角杯，身价甚嚣尘上，简直被神化了。

鸡血紫檀。这种紫檀虽不具“金星”、“绞纹”及“缎光”，但其色暗紫带红，饱满浓重。质地细腻有油性。尤其是临近边材部位，常有一块块长短不等的不规则暗朱红色斑、奇趣可观。鸡血紫檀在家具上常见，数量不太多，知名度也不像金星那么大。其材径略大，多做面芯等大料，是小中见大的大。

花梨紫檀。此种紫檀棕眼粗大似老花梨，略有绞曲，质重色浅，易褪色，质地较其他紫檀粗，不适于做精细雕刻，不如上两项名贵，制品年份也晚，多在晚清以后。

问：听说还有一种叫作牛毛紫檀的?

张：有，这种紫檀木棕眼极细且长，略带一些弯曲，很像牛毛状，就叫作“牛毛紫檀”。这种紫檀名贵程度仅次于金星紫檀。家具上用的也较多。

别的还有几种说法，没大意思，就甭说了。

问：说说吧!别怕累!

张：还有白紫檀的说法，听着都别扭。其实就是紫檀在风雨中过分地裸露“走了色”，只要一烫蜡就能显出本色，仍然是紫的。还有一些胡乱的说法，都只为了赚钱生编的。

问：您刚才讲了紫檀那么多优点，紫檀有什么缺点没有？

张：有!一是材径太小，一般只有10公分粗细，一超过15公分就要空了，所谓“十檀九空”。这很不利于加工制作家具，给当时的匠师出了不少难题，生给挤兑出了“包镶”和“苏式紫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