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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包装的明清“艺术家”


来源:东方早报

在世人认知里,艺术家社会形象突出多显“另类”。(《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448页)  武宗元不轻易为人作画,连权贵也难求到其画。郑板桥的诗,直接承用季札挂剑的典故,虽直抒胸臆,然不免直露,感觉尚不如《圣朝名画评》叙述武宗元事用典来的含蓄。

石守谦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但吴伟是否天性如此?周晖《金陵琐事》(卷三)提供了另一种视角——“繁昌徐宾兴”所作《吴小仙传》。据徐氏说他与吴伟有过多次交流,感觉吴“貌严而礼谨”,“于古今事无不知,其论人高下,无有不当。其行高,其事称,其言宏而信,其为人夷旷而高明,其古之隐君子欤?其能随世俯仰,而不屑于世者欤?其抱道自重,有所待而为者欤?今之人莫测其为也。小仙以狂名,然而言谨甚,无妄泄语。故人多不知其心之所存如何,独以书画称重于时。画亦不肯苟作,故亦不多见”(南京出版社,2007年,94页)。这样看来,吴伟又是个“抱道自重,有所待而为者”,是真正有抱负、有追求的“隐君子”,狂傲只是其外在表现,书画只是他行世的手段。若真如此,吴伟不愿以画家身份待诏宫廷可能就不全是个人性格的原因,而是关乎理想和抱负的问题了。

还有一些关于艺术家的轶事,在古代史书中是同一事而为几人所分享,比如“三日观碑”故事,就至少涉及欧阳询和阎立本两人。《新唐书》卷一九八记欧阳询“尝行见索靖所书碑,观之去,数步复返。及疲,乃布坐,至宿其傍三日乃得去”。述欧阳询对西晋索靖书法碑的认识和学习过程。而《宣和画谱》(卷一)记阎立本观南朝张僧繇画之事:“立本尝至荆州,视(张)僧繇画,曰:‘定虚得名耳!’明日又往,曰:‘犹是近代佳手’。明日又往,曰:‘名下定无虚士。’坐卧观之,留宿其下,十日不能去。”(《中国书画全书》第二册,65页)阎立本观画的记载,不见于新旧《唐书》,最早出自北宋刘餗的史料笔记《隋唐嘉话》。无论是“三日乃得去”还是“十日不能去”,这两个故事的结构如此相似,要么遵循了一定的叙述模式,要么两者之间有承袭关系。《宣和画谱》在阎立本这个故事后加了一句“是犹欧阳询之见索靖碑也”,显见已经意识到两者的相似性。阎立本和欧阳询是身兼高位的初唐名臣,并非籍籍无名之艺术家,在关于他们的记载中出现这种状况,只能说明史家对艺术的了解,本就认识不够(因古代书画家社会地位不高),有些记载可能只是取材于民间传说。

奥地利心理学家、艺术史家恩斯特·克里斯和奥托·库尔茨(E. Kris and O. Kurz)在《艺术家的传奇》(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0年)中讨论了西方艺术家的形象建构和塑造问题。相较于西方社会关于艺术家的神话、魔力与传说等方面,中国古代艺术家社会形象的生成,成因有同也有异,有时更为复杂。通常会有一个逐步积累的过程,时代越往后越是如此,比如唐寅的“三笑”故事等。对早期文人画家来说,写作画史的文人士大夫一般强调画家的清高特性,其中苏轼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宋元画家自不必说,后来的明代画家境遇也差不多,观沈周、文徵明传记可知。这么做的社会效果是,当一个画家通过某些轶事获得清高或正直的社会名声后,观众对其作品自然也爱屋及乌了。如《明史》记明初画家王绂“在京师,月下闻吹箫者,乘兴写《石竹图》。明旦访其人赠之,则估客也。客以红氍毹馈,请再写一枝为配。绂索前画裂之,还其馈”(《明史》卷二八八)。明月之夜,画家突闻箫声,遂乘兴作画,第二天又去找吹箫人赠画,这本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艺术创作与赠答的范例啊!可惜结果很败兴:吹箫者是一位商人,拿出礼物(带有花纹图案的西域产毛毯)请求这位著名画家再画一幅竹子配对。在清高的文人看来,这种行为简直是俗不可耐!王绂怒而还其礼物,并索回前画撕毁。画家的好心情全被破坏了!除去这段记载中对社会地位较低的商人的偏见之外,在一般人看来,崇高的艺术与世俗社会似乎相去甚远,伟大的艺术家几乎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但从社会分工来说,艺术品既然被创造出来,在一定程度上,它本身必然带有商品属性。以上提到的几个故事中,无论是武宗元、郑板桥还是王绂,共有的前提是有人求(买)画,求画者身份两位是商人,一位是和尚,当然由于顾客的文化层次不同,结果也各有不同。这些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分层观念。而吴伟作品的接受群体除了当朝皇帝外,主要是“南都诸豪客”,即南京的功臣贵族子弟和官二代,这应该也是吴伟在画史中被打入另册的主要原因之一。

古代中国的著名文人或艺术家,其社会形象特立独行得多。《红楼梦》第二回,贾雨村提到了秉正、邪二气而生的一些“另类”人物:“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旛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这份名单中除了历代隐士、诗人、词家、音乐家外,书画家人数占了三分之一以上。东晋顾虎头(恺之)以三绝闻于世,宋徽宗是书画皇帝,北宋米南宫(芾)和元代倪云林(瓒)都有洁癖,性格古怪,书画作品也有鲜明特色。而明代书画家唐伯虎(寅)、祝枝山(允明)更是名满天下的风流才子形象。贾雨村所言固属“假语村言”,但在世人认知里,艺术家社会形象突出多显“另类”也是事实。这其中既有艺术家本人性格方面(怪癖、愤世嫉俗等)的因素,也有历经后世建构的形象塑造过程,包括画史的叙述模式,以及小说、戏曲、民间传说等媒介的共同形塑。当然,画史写作文本,有时也会适当吸收一些民间传说。尤其是明清艺术史上的几位明星艺术家,如唐寅(伯虎)、徐渭(文长)、郑燮(板桥)等,在后世不断流传过程中,形象已经过了重新包装。

在篇首的诗中,郑板桥着意把自己塑造成大有古风的君子形象。而在民间传说中,郑板桥既有勤政爱民、关心民间疾苦的七品县官形象;也有爱吃狗肉,与商人斗智斗勇的清高形象;更有充满世俗气味,为了卖画而斤斤计较的“扬州八怪”之首的画家形象。1949年后更有对郑板桥关心民间疾苦的大力揄扬。这现象提醒我们,历史是复杂的,古代画家的社会形象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多面的。画家本人对自己的形象如何经营,不同时代的社会各群体对画家如何认知,又如何形塑?围绕着画家和作品前后的社会、文化因素,画史的不同叙述模式等,都促使我们思考,史书的记载真的可靠吗?今日我们应如何重新认识画史中的画家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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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丽娟]

标签:李濂 明清 卞孝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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