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朴 “武媚娘”背后的工科男“传奇”

原标题：潘朴“武媚娘”背后的工科男“传奇”

日前，完成了首轮、二轮播出的《武媚娘传奇》庆功，宣布平均收视破3、大结局收视破5、网络点击过百亿的最终成绩。抛去范冰冰、高颜值、话题性，甚至突发的“剪胸”事件，96集剧本本身贡献有多少？似乎全程被有意无意忽略了。事实上，在观剧热潮散去后，《武媚娘传奇》剧本的颠覆性和商业价值，以及对于当下古装剧创作的参考意义逐渐在冷思考中显现出来。北京青年报记者就此专访了该剧总编剧潘朴。出乎意料的是，他是一个新人，出手第一部戏获得台湾金钟奖8项提名，第二部戏就执笔了投资过亿的《武媚娘传奇》，他还是一个工科男。说到这，潘朴停下来笑笑：“社会上还是对工科男有点妖魔化的。”从物理学家梦碎的低谷到有人愿意出单集30万的价格买他的剧本，潘朴的人生反转故事也很“传奇”。

大学毕业从工科转行

没想到很快找到归属感

北青报：36岁，《武媚娘传奇》是你的第二部作品。为何这么“惜字如金”？

潘朴：我是大学毕业之后才开始转行的。本科在西安交大学的电气自动化。小时候的梦想是当物理学家，拿诺贝尔奖。当然也有一些男孩的逆反，我爸是西影厂导演，我说干什么都不当导演。因为我爸已经体验了导演生活，我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但是进入大学之后，发现自己不是干理工工程师这块料，过得很不开心。毕业后在家混了一段时间，我妈给我画了幅相，胖得连耳朵都看不见……后来才决定转到影视这一行试试，没想到很快就找到归宿感。电影是个很好玩的东西，但电影的生产很枯燥。小时候去看我爸拍戏经常会睡着，一个镜头反反复复，很多时候是在等。 但当我2004年第一次进电影学院导演进修班，很快就觉得是特别幸福的一件事情。自己写剧本，跟同学排戏，还能参与同学的短片。而且电影学院有特别多漂亮女孩，我们在西安交大班里29个男生，只有3个女生。

北青报：你父亲是导演，难道他从来没有引导或劝说你子承父业吗？

潘朴：我爸是一直希望我能当导演，但是他希望我自己选。他一直在等，后来也算终于等到了。其实我从小在西安电影制片厂家属院长大，影视这些东西从小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只不过我一直抗拒它成为我的工作。像《红高粱》，我都是先看过剧本才看片子。小学时就拿我爸的工作证在西影厂资料室租带子。它全英文，没有配音字幕，但是我们西影院的这些小孩全都看懂了，你很容易分清楚谁是主角，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还有各种有趣的小道具，操作原理，不用看台词也能看明白。那时候就意识到好莱坞电影非常厉害。

被空投剧组

来时“第二场记”，走时“执行导演”

北青报：入这行你父亲对你最大的实际帮助是什么？

潘朴：2004年去电影学院进修之前，安排我去一个跟他关系并不好的制片人剧组锻炼。他说把你放到一个肯定没有人照顾的剧组，你自己去折腾。如果你能熬下来，说明还能吃这碗饭，你要是受不了，以后干脆别干了。我去了之后，制片人把我带到现场就不管我了，也不跟剧组说我是干吗的。我跟人家说，我是新来的“第二场记”，其实电视剧剧组就一个场记。 后来就是一点一点和导演、摄影、第一场记搞好关系， 开始分到一些工作。 刚跟大家熟络些，这个团队突然被开掉， 我又跟新来的导演队伍重新开始。第一天在市政府广场拍戏，广场一棵树都没有，导演来回走，我就主动给他打了一下午的伞，但这样人家也根本不搭理你。后来我发现有一个重要道具不应该出现在某场戏里。导演终于拿正眼瞧我一下，“小伙子，这就是一个场记应该做的事情”。 没过多久，导演说小潘，今天开始你就和我们一辆车，算是被导演组正式接纳。 后来快拍完的时候，执行导演有事先走了，我就变成执行导演了。他们开玩笑说你升得够快的，来的时候是“第二场记”，走的时候是执行导演。

北青报：这段剧组经历真不像一个工科男干的。

潘朴：我还是有一些工科男的东西，比如说喜欢做题，喜欢数学。工科男的形象是有点被妖魔化了，比如会觉得呆，其实真的学习好的人都不呆，都有爱好。就像一个数学题他做到后来也需要灵性， 选择哪条路要靠灵感和直觉，而不是死记硬背。不过我也确实跟工科男有一些不一样。我会晚上在宿舍给大家讲故事听，而且还会受到“再来一个”的鼓励。有的故事记不太清楚，讲一半之后就开始瞎编。

“歪写”岳飞秦桧获肯定

混影视圈不再“身份待定”

北青报：转行之后何时获得自我认同感，内心里不再“身份待定”？

潘朴：进电影学院进修班后。 面试时有一个问题是，你对中国电影有什么看法？我说中国电影缺编剧，好片子文本没有几个是职业编剧写出来的，几乎都是由优秀小说改过来的，但是文学作品和电影是不一样的。电影传达的还是小说的东西，导演只是把它给影像化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缺职业编剧。说完之后，看到那个老师频频点头，我就觉得基本靠谱了。 进电影学院之后，开始时我特别担心一件事情，眼高手低，电影学院随便找一个学生出来聊电影，基本上八九不离十，但是看他拍出来的作品，多数确实不行。

北青报：新人有这个自省，还是挺难得的。

潘朴：因为我当工程师的梦想已经粉碎了，如果发觉在电影方面也是特平庸的人，我真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我很怕。 第一次获得自信是在张建栋老师的表演课上，他要求必须原创。我在双人小品中编了一些戏，讲的是两个历史系的学生一边复习一边聊秦桧和岳飞，然后开始做种种假设，一种假设里头想杀岳飞的人不是秦桧，是赵构，因为岳飞一心想要迎靖康二帝回来，就逼得秦桧杀了岳飞；还有另外一种假设，在行刑前夜，秦桧带了一瓶酒夜探天牢和岳飞聊天，岳飞是真的想造反，因为他背后精忠报国这四个字报效的是大宋百姓，不是赵家王朝，他觉得皇帝太昏庸了，你要不能把天下弄好，我就要取代。而秦桧欣赏岳飞，他也认为皇帝是昏君，但大宋积弱已久，还是要慢慢来。你这样一搞等于给大宋下了一剂猛药，外头这么多强敌缠绕在周围，他们肯定会趁机进攻。大宋腹背受敌，受苦的还是天下百姓。后来岳飞说我一心造反，但却被当做千古忠诚，你用心良苦，但是却难免要留个永世的骂名。这样做值得吗？秦桧表示无所谓，是非功过让后人评说，但求问心无愧。两个人还干了一杯。

这个小品出来之后，张建栋说不错，很有才华。那算是我在电影学院得到的第一次肯定，对我帮助很大， 从那之后我就给自己定下一个宗旨，写东西一定要让观众接下来猜不到发生什么。

北青报：你编的这个小品，跟现在《武媚娘传奇》给大家的感觉有点像。

潘朴：对，有一脉相承的东西。

北青报：你写东西没有什么历史包袱？

潘朴：是这样的。你要尊重历史，但是你不能照搬那些东西。中国的史书它是不写内心的，你看到的只是事和行动。假如你太被那个东西框住，很容易写出来的人物就平。《武媚娘传奇》里写魏征，在过去影视剧中他都很扁平，就是一个絮絮叨叨的人，陛下你这个不能干，那个不能干。历史课本上也是这么讲的。他去见李世民，李世民正玩一个鸟，见到他把鸟藏起来，然后给捏死了。我看后的第一反应是李世民故意把那个鸟捏死的，牺牲一只鸟的命，这边成全一个谏臣，那边成全一个明君。典型的低投入高产出，同时还带着点心狠手辣，我觉得这种才是历史的魅力。我写这些戏肯定没有胡编，我详细地看过那个时期的史料。其实写历史剧一定要对历史和历史人物有独特的看法和分析，否则观众很快就会厌烦。

以是否符合历史作为评判历史剧标准本身就是错误的

北青报：一些剧迷不满主流媒体对这部剧持“傲慢与偏见”的态度——说它的高收视无非就是靠范冰冰、宫斗、“大头贴”之类炒作，其实真正静心看完全剧的不多，更不要说中肯的批评。你是否有一种用心被蒙蔽、努力被掩盖的失落感？

潘朴：有过一阵。因为创作时我还真带着蛮大的野心，比如里头有寓言，有俄狄浦斯情结，这些东西某种意义上在以前国产古装剧没有出现过，而且我也是本着一个很严肃的态度写这个东西。但是刚开始确实有很多非议，包括“抄甄嬛”、“全是女人宫斗”、“没新意”等等。事实上剧中几乎每一个人我都认真塑造了，包括李世民和他的几个儿子，贞观群臣，慧、淑、德、贤这几个妃子，这些怎么没看见呢？ 为什么老去说什么和历史不符？电视剧从来不应该以符合历史作为标准。国外好的剧，不说别的，光是伊丽莎白她爸的那三部电影里，就是完全不同的人。拿和历史一样不一样当做标准，这个标准本身就是错的。

还好越播到后面，就没人提甄嬛这事了。第一它和甄嬛完全不一样，朝堂戏占了相当大的比重；第二，包括皇帝在内的角色智商都“在线”。通常后宫戏的格局构成决定了皇帝这个角色必然智商不能在线，否则女的手段就使不开。但是《武媚娘传奇》李世民、魏征、长孙无忌、房玄龄统统是“在线”的，它的前朝、后宫完全扣在一起。

北青报：这么说媒体讽刺爱看“武媚娘”的男观众都是看胸去了，有点“错怪”他们了？

潘朴：现在的观众眼界开阔，审美很刁钻的，不穿衣服都看了不少，怎么可能就是因为露了一点胸，让观众痴迷。这种观点本身是太瞧不起观众了。

过去历史剧喜欢拉架子

现在观众爱看人物直接撞击

北青报：假设以《武媚娘传奇》为标杆，今天的古装历史剧样貌跟近20年前的《雍正王朝》等已经是天壤之别了。这里除了商业性的逼迫、观众口味变化之外，编剧观念本身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潘朴：《武媚娘传奇》之前找过圈内著名的历史剧编剧，那个剧本也给我看了一下。我觉得一场戏都不用留，对于历史观、世界观的看法完全不一样。过去的历史剧喜欢拉开架子、绷着，主要人物绕半天绕不到点上，可能编剧觉得这样是高级。可是你看《权力的游戏》，每场戏全都是人物直接撞击，观众能感觉到火花。比如很简单的，同样是帝王登场，国内一些戏，帝王亮相要不然就大排场，要不然就说一段高瞻远瞩的鸿篇大论，群臣跪喊万岁……但是你看《权力的游戏》里，就是在行军帐篷里，儿子到帐篷面见父亲，父亲正挽着袖子，一边解剖一头打猎来的鹿的尸体，一边教儿子。杀伐决断、睿智、城府全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来。它第一没有大场面，第二也不装，而且某种意义上还蛮生活的。我觉得这个有点像给我开了一扇窗，写《武媚娘传奇》的时候就尽量找这样的东西。

北青报：如果日后大家总结你的作品风格，你希望是什么样的？

潘朴：一种大写的真实，而不是复刻现实。就像乔布斯说的，汽车没发明之前，你问消费者要什么更快的交通工具，他会说要一个跑得更快的马车，而不会想到汽车。 观众也经常不知道他们想看的是什么。我觉得国内观众有两句习惯性的“假话”被反复引用，一句是电视台记者采访观众，你想看什么样的片子，观众回答我想看能反映老百姓真实生活的片子。但事实上最受欢迎的片子多数不是反映现实，《教父》讲黑帮，《星球大战》是科幻，《英雄本色》、《黄飞鸿》甚至《红高粱》，都是被升华之后的东西。还有一句话，“我进电影院就是图一个乐，就是放松”，其实也不是。人进电影院看电影，很大原因是精神上不满足，这才是影视创作真正要做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说，魏征、李义府、武媚娘和李治、李世民之间的感情，它不是现实生活的，但是很多人看他们遭遇了坎坷、挫折会难过，就是因为这些反映的是他们的真实。

文/本报记者杨文杰图片制作/王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