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的青春
2013年04月24日 17:42
来源:凤凰网山东综合整理
如果海子还活着,今年他49岁,距离知天命的年龄还有一年。其实,海子早已知道自己的天命,1989年,在他25岁正青春的岁月里,他静静的一躺,将自己的生命抛去了天堂。青春,总是与理想密切相连,在属于海子的
如果海子还活着,今年他49岁,距离知天命的年龄还有一年。其实,海子早已知道自己的天命,1989年,在他25岁正青春的岁月里,他静静的一躺,将自己的生命抛去了天堂。青春,总是与理想密切相连,在属于海子的年代里,理想主义的火把熊熊燃烧。60后代表,我们推选海子,以此祭奠那片属于我们的纯真年代。
诗人海子资料图
20年前,也是春天,诗人海子走向山海关,在火车道上,结束了自己属于诗歌的年轻生命。
他留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芬芳诗句,至今温暖着我们的心。
他希望“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他想要“从明天开始,做一个幸福的人”。
他真诚地努力过,最后他选择放弃。
有人说,他的离去标志着那个纯真年代的终结。
有人说,他死于孤独、抑郁、江郎才尽。
20年了,那时北京,多少往事青春。
整整20年了,当年的诗人老的老,疯的疯,下海上岸,富裕或者清贫,只有海子永远不老,只有诗歌永远年轻。
整整20年过去,安徽怀宁查湾村乡下的弟弟们偶尔翻开哥哥的诗集,依然困惑于“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的诗句,他们想不通“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实际意义。他们迷惑:大米蔬菜,那时并不金贵,至于房子,时间一到,公家分配,在不在海边,春天秋天,又有什么关系。大学毕业,留居北京,工作体面,够让人羡慕了,总之一切的一切,似乎和死亡都扯不上关系。
但是海子还是走了。1989年3月的一天,他悄无声息地去了山海关,口袋里只有单程车票,没有酒钱。他找一处无人的铁道,躺好,松口气,微笑着等待火车,就像等待一首好的诗歌。他仰望阴霾的天空,眼角有温情的泪水。
那是北方的早春,萧索、寒冷,小酒馆门口挂着厚厚的棉帘,眼镜片结满朦胧的雾气,丁香和玉兰全都光秃秃的。
那是纯真年代激情消退的日子,理想主义坚守的阵地伤亡惨重,物质主义的进攻势如破竹,炮火连天,空气颤抖,天空燃烧,援兵杳无音信,而诗歌已经弹尽粮绝。
海子对1989年的小酒馆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们能不能给我酒喝?”
老板的回答生硬却带有诗意:“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这儿朗诵。”
酒客哄笑,诗人悻悻走开,再也没有回来。
海子在那个迷惘的年份选择山海关,选择卧轨,选择死亡,悲壮惨烈的一幕和《太阳》中的意境几乎一样:“正是黄昏时分,无头英雄手指落日,手指日落和天空,眼含尘土和热血,扶着马头倒下。”
性格纯真的海子,有一些被动,一些腼腆,还有安徽乡下人特有的忠厚。他没有选择主动凌厉的方式,譬如刀片、枪口、毒药、绳索,他只是低调地侧身一躺,仿佛铁轨就是筒子楼里简陋的单人床。
海子是1983年夏天毕业分配到大学哲学教研室的,他拥有一张旧办公桌,显眼的地方写有白色文字和编码,藤椅破旧,腿用铁丝捆扎,用过不止一代人。
矮身量红脸膛的海子老师在三尺讲台上讲授哲学,辩证、唯物、存在、意识,他的心却在藏北的旷野飞翔。课堂上男生睡觉,女生偷偷抹口红,陈旧或者簇新的大楼外面,沙尘漫天,呼啸着北方悲伤的风。
我的意识里,不断回放这样的对话:
“难道你们不需要一个诗人?”海子困惑地问。
“我们只需要哲学老师。”一个声音坚定地回答。
我确信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后期,这样的问答曾经不止一次地反复。
我喜欢他的短诗《日记》,那些深情又伤感的句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德令哈我去过,那里有诗人们苦苦寻觅的洪荒,亘古不变的洪荒。
一直猜想,诗中的姐姐是海子生活中的实际存在还是仅仅是个空泛的意象。我宁愿相信,上世纪80年代的北方,在城市或者乡村某个隐秘的地方,有这样一位亲切的姐姐,她年龄不一定大,海子只是愿意叫她姐姐。她有属于北方的高大或南国的娇小,头发又多又亮。她温婉并且心疼地看着精神亢奋、神情憔悴的诗人,她或许已经结婚,她不明白漂泊的意义,不懂那些燃烧的诗句,但是她会抚弄他麦草般杂乱的长发、他零乱的胡须,把他揽在怀里,轻轻摇晃,让他暂时安静下来。
我现在读海子的生平介绍,读到1979年夏末,15岁的安徽农村少年查海生穿着簇新胶鞋,携带村里木匠制作的木箱,到了北京大学,我就会心地笑,心中充满了对于那个年代温情的怀念。
只比海子晚一年,1980年初秋的夜晚,16岁的我斜挎父亲的旧帆布书包,也穿胶鞋,惶惑地走出北京火车站,进了同在海淀区的另一所大学。
那时的北京,汽车不多,街道显得空旷、宽敞,松树林很密,没有那么多逼仄的高楼大厦,那么多令人眼花缭乱的立体交叉。宫墙和城楼还没有落魄,夕阳西下,琉璃瓦一片暖暖的黄,橘色的路灯照亮每个深夜,在城市中心地带可以远远望见玉泉山的塔,望见逶迤的天际线。
那是文学和诗歌如鱼得水的时代,是青春万岁的金色北京,是八十年代新一辈朝气蓬勃的日子,白色校徽是耀眼的身份证,学校广播站的大喇叭天天提醒:再过20年,我们来相会。
出版社疯狂出版18、19世纪欧洲诗人的作品,雪莱、拜伦、歌德、济慈,书市上人流如织。人们羞谈物欲,崇尚精神。校园里诗社云集,丁香和玉兰树下徘徊着真真假假的大小诗人,我们把自己打扮成普希金和《西风颂》中的样子,每个人都作激情澎湃或喃喃自语状,每个人都出口成章,每个人都相信自己将要不朽。我们很穷,但我们尽量省下饭钱,买诗和酒,那时候的大学,你要不写诗,简直就交不到女朋友。
诗刊叫《星光》,熬夜、争论、誊写、刻印,我们到食堂和图书馆门口去散发。那时候还不知道海子的名字。
记得同宿舍有个来自青海的藏族同学,平日内向、木讷,常常不声不响地躲在上铺,这时却一反常态,在《星光》上发表热烈大胆的爱情诗,让人大跌眼镜。后来,有人爆料,当时的他正在经历一场刻骨铭心的暗恋。很多年以后,有人告诉我,已经官至知县的青海同学,不幸死于青海湖畔一次意外的车祸。而那个他曾经眷恋的心上人,对当年的一切至今也毫不知情。
当年校园的青春爱情就是这样,深情、胆怯、激动又绝望,水深火热,却只能藏在许多少年维特的心里,藏在书包和笔记本中,在月色和满树的丁香花下,酿成诗,化作酒,饮了,要醉一生一世。
时过境迁,许多年少轻狂、许多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我们不再写诗,不再以梦为马,成了凡夫俗子,成了千人一面的芸芸众生,成了物质忠实的情人。而海子在万人都要将火熄灭的时候,义无反顾地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成为那个时代的象征,成了纯真年代的形象代言人。当那个时代接近尾声,敏感的海子选择以决绝的方式离去,忠厚的他不想给朋友们带来麻烦,他口袋里的纸条上明明白白写着: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我想到民国时借钱投昆明湖的王国维,有人说,他是在殉文化。
我想起医生给音乐家舒曼写下的诊断:R.舒曼,上天的名誉成员。
而1989年春天的海子,只能是诗歌圣殿里殉道的义士。
生如春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不能结束梦想,不如结束生命,这就是海子的固执,海子的绝对,海子的非此即彼,总之,没有妥协,不留余地。
有时候觉得,天才的海子真的是聪明灵秀,他参悟出了“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的真谛。他不带一片云彩地走了,避开许多可能的麻烦和世俗的风险,不必作协,不必文联,不会在云谲波诡的政治和暗流汹涌的经济中进退失措。他用整个生命作为诗歌祭坛的牺牲,彗星短促,朝阳灿烂,他把自己变成一朵永远的云—《巴黎的忧郁》中波德莱尔描绘的云,在他深深眷恋的故乡天空久久萦绕,在姐姐梦中英雄末路地轻轻叹息,化为爱他的人眼角的泪和古老祖国黄昏的雨,他以梦为马,像古代的游侠,夕阳中一骑如飞,孤独又壮烈,用特殊的忠诚兑现了开花落英于神圣祖国的许诺。他也给我们留下这样的预言:千年后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和周天子的雪山,天马踢踏,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千年过去,如若我们真有机会重返人间,在德令哈,在额济纳,在周天子的雪山下,一定会再次见到诗人海子。他长发飘飘,目光炯炯,在祖国的土地上,流泪、歌吟,千年如一,笑靥如花。
如今我细细端详海子的照片,络腮胡须,灿烂笑容,镜片后面忧郁的眼神,就在心中叹息:这是个和自己,和诗歌,和时代,和幸福,和生命较真的人啊!这样的人已成遥远的绝响,唯有他温情的理想主义,从明天开始做一个幸福的人的美好期许,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的亲切祝福,还在顽强地提醒我们:有一种可能,叫幸福;有一种品质,叫单纯;有一种文字,叫诗。
我不敢妄断海子25岁的生命幸福与否,因为就连幸福的标准有时也难以统一。但我相信,写出那么多芬芳诗篇的他一定无数次在缪斯女神的奥林匹斯山上登临幸福的巅峰,神交过众多希腊罗马中国外国的先哲至圣。他飘然欲仙,一览众山,却又高处不胜寒。那份诗意的孤寂正如诗人朗费罗的诗句:在登山的途中,我回头观望,望见了往昔,声音和景象,飘烟的屋顶,柔和的晚钟,闪烁的灯光,头顶上,预示死亡的雷声在隐隐震响。
从高峰体验的喜悦中回到陋室,环顾四周,长夜孤寂,一灯如豆,藏香焚烧到尽头,心爱的人儿已经远走。火车由远而近,铁轨颤抖,空气凝固,世界在那一刻捂住眼睛,隐隐有亲人安徽口音的哭喊,母亲慈祥,姐姐温柔。没有明天,做不成幸福的人了,最后一句温情的诗被钢铁拦腰截断,山海关,临海的山海关,来不及春暖花开的山海关,只有殷红的血,枯黄的草,凄厉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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