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出却回不去的家乡
2013年11月01日 17:12
来源:城市快报
这是他经历的第三次变卖家当了,只是这一次,不是在陕北农村老家,而是在城市里,同样的场景让纪彦峰感觉空落落的。当公司准备派人去北京时,纪彦峰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30年了,纪彦峰一直在迁徙。他一直希望找到的安稳,总是会弃他而去,如同他“抛弃”家乡。
2005年冬天,爷爷去世了,家里的东西包括牛羊一类的大牲口全都变卖了,只给唯一还生活在村里的奶奶留下了一个小菜园、20多只鸡和一头猪。这一年,家里的耕地早就荒了。
没过几年,家里人再次变卖了家产80多岁的奶奶一个人住在村里,这让家里所有人都不放心,奶奶被接到了延安市,住在二爸(二叔)家里。奶奶离开家的那天,鸡被端上了饭桌,破家具劈成了柴。
最开始,纪彦峰对家的概念没那么强烈。他从小就不断地挪窝,由于父亲是小学老师,频繁的工作调动使得纪彦峰上了四所小学,村里、镇上、乡里,每一次,都是住在学校给父亲安排的临时住所里。初中住了两年校后,父母终于在镇上安了家。一年后,纪彦峰去了子长县城读高中,从这时起,家就变成了一个回去探望的地方。
再后来,爱好文学的纪彦峰考上了西安外国语大学读中文系。家里并不富裕,虽然他很想成为大学老师,但身为长子,他不可能继续读研读博。毕业后去找一份赚钱的工作,是他唯一可以选择的道路。
于是他抓住了一个校园招聘的机会,来到山东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几年下来,有了一定积蓄,在淄博市贷款买了一套房子。2007年年底,他搬进了这套房子,结了婚。
2010年,公司在北京找了个项目,纪彦峰被调到了北京,他想在北京扎下根来。他已经过了30岁,也到了要孩子的时候了。
去年,他买下了自己所在房产公司在郊区开发的楼盘,付了首付。春节之后,纪彦峰回了一趟山东,出租了那套已经没人居住的公寓,变卖房子里几乎所有东西,只有几百册书,封存在地下室里。
这是他经历的第三次变卖家当了,只是这一次,不是在陕北农村老家,而是在城市里,同样的场景让纪彦峰感觉空落落的。
“我为什么对家这么在意……我真的没有家”,纪彦峰念叨着。“大城市基本咱也都去过,但现在做梦还是小时候爬过的那个山啊,小时候放牛放驴去过的地方,山山水水,全是老家。山东待了六七年,从来没梦到。”
从小,父亲就告诉他一定要走出大山。陕北自然环境恶劣,村里人只能靠天吃饭,作为小学老师的父亲,知道窝在村里不可能有任何出路。
从有意识起,纪彦峰就想去看看外边的世界,想走出去。他从小就爱看一切有字的东西,那时候,看书是唯一“走出去”的方式。《西游记》是他看的第一本字书,9岁时,奶奶纳鞋底的鞋样就是用《西游记》的书页做成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
父亲有两个弟弟,他们是纪彦峰看到外边世界的另一个窗口。纪彦峰小时候,在城里打工的二爸(二叔)和三爸(三叔)会给他带回来外边世界的只言片语。“他(三爸)讲在晚上看守工地,喝一瓶"小二",哎哟太好了。那时就觉得,原来还有这样一种生活。”
6岁时,纪彦峰第一次去延安市里,“虽然没什么意识,但对城里也留下一些光怪陆离的印象:汽车,火车,第一次喝汽水,像吃辣椒一样,第一次晕车,都是很独特的体验。”
在两亿流动人口的大军里,陕西人绝对不是一支主力军,即便是比较靠近游牧地区的陕北。农村里的人走出去,一般就是指到县城,或者延安、西安,很少出省。
纪彦峰觉得,到西安并不算是走出去。所以当那家山东地产公司来校园招聘时,他选择了比陕西发展程度更好的山东。
可是淄博依然没有让他感觉到自己走出去了,总觉得淄博平台还是太小,加上互联网的蔓延,这个地方让纪彦峰觉得和自己的梦想仍有差距。
一个大学时的同班同学给了他走去更大城市发展的刺激。2004年他们一同来到淄博,两年后,同学去了上海发展。又过了两年,纪彦峰去上海出差时见到了这个同学,短短的两年时光,已经让他明显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差距,不管是生活上、工作上或者收入上。
当公司准备派人去北京时,纪彦峰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10年前,高考结束后,他烧了所有的课本和作业本,“想彻底离开这个环境,想和高中的压抑生活做决绝的告别”。当今年把山东房子的家当都变卖后,纪彦峰也算告别了山东。
这些年,亲戚们都成功地“抛弃”了村子。1962年出生的二爸是家里最早出去的人。
在上世纪80年代,作为全家公认“有想法”“爱折腾”的二爸,就在农村待不住了。二爸高中成绩很好,如果当年没退学,纪彦峰可能不会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一直想干点儿什么的二爸,忍耐不了学校单调的生活,便回家务了农。可种地的枯燥他更加受不了,几年之后,20岁出头的二爸去了延安市。
在延安市,二爸在建筑工地干过,开过拖拉机,倒腾过服装,贩过煤。这些都没干长。几年后,带着二妈和两个孩子回家了。家里人评价二爸没耐性,不好好干活。这一回家,就是10年。他承包过几百亩土地,以机械化耕作的方式,种植药材、向日葵等经济类作物;找过大型货运卡车贩卖当地特产土豆。而这些致富方法都以失败告终。
一次,二爸得知一个远房本家亲戚在延安市里做起了卖面皮的生意。凭着多年“折腾”的经验,他再次离开村庄,跑去延安市给这个亲戚打工。这回二爸终成正果,在打了一两年工后,自己开起了面皮作坊。而后,又把家里的很多亲戚带到延安市。
三爸在宝鸡做值夜保安,白天打另一份工,经过多年,也在宝鸡扎根扎得很稳了。作为最小的儿子,他本想在家侍奉父母,但是由于生在陕北大山里,是不会有姑娘嫁过来的,二十七八岁才结婚的三爸深知,不出去,就意味着找不到媳妇。
父亲说,等你妹妹嫁出去了,一定回老家去。“我觉得这不可能,连奶奶都没做到。”
只有父亲总念叨着要回老家。为了给二爸帮忙,父亲在学校办了内退。父母几年前搬到延安市,在农贸市场开了个卖以面皮为主的主食摊子,但这几年做得并没有什么热情。父亲在城市里没有朋友,父亲的青春、工作都是在村里度过的,在延安,他过得不舒服。
父亲留在城市里的最大原因,就是女儿。高考前夕,由于学业压力过大,纪彦峰的妹妹患上抑郁症。之后这几年,父亲带着妹妹去了延安、西安、北京治病。父亲希望,等妹妹病好以后嫁人了,他就回老家。可说到回农村,纪彦峰认为这不现实,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了。
纪彦峰的老家,陕西子长县南沟岔镇南家焉村,如今只剩10来户人家,不到30人。20多年前,村里有40多户,200多人。
春节回老家时,又走了一两户人家,“没有新的人回来,人往外走,老人死掉了,小孩长大出去挣钱。”纪彦峰的朋友,陕北榆林诗人李岩写道:每个村子只剩下四个人:老婆儿、老汉儿、队干、憨憨(形容笨人)。
在陕北农村,很多人回老家,只是意味着上坟。
纪彦峰一直坚持写诗,在诗的世界里,村庄缓慢的变迁变得更加透彻。他的另一个诗人朋友谭克修在题为《潜伏者》的诗中,将萧条的村庄比作一个巨大的充电器。可是,越来越多的人,不再需要回乡充电了。看起来,他们抛弃了乡村,可李岩在诗里说,他们是被赶出了乡村。
纪彦峰特别羡慕生在城乡接合部的人,“不用背井离乡,同时享受到城市的便利”。他更希望能够均质发展,不要把资源都集中在大城市。可城乡二元化给这个国家带来的巨大裂缝,只能更多靠那些走出农村的人,用自己的肉身去填补。
城里的压力从不分辨任何人的出身,在偌大的北京城,纪彦峰和所有人一样,要考虑房子、车子、工作,以后也要面临上有老下有小。他计划将来把父母接到北京。父亲有退休工资、母亲没有,母亲在老家上有新农村合作医疗保险,可如果在北京生了病,还需要自己掏钱。跨地域的医疗保险,还在政府手里攻坚。不太遥远的将来,是一个巨大而叵测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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