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头人”与“独栋梦”

当对面楼上一个不知名的小屁孩儿拿镜子晃到我时，我放下书，站在窗前，同他应景地挥了挥手，倒是他反而吓得忙转身躲开了。

我们或许都曾有过这样的勇敢和胆怯。

坐定，心想将未竟的阅读继续，但由于此一小插曲，心绪却突然活泛了起来。环顾四周，只见迫于楼间距的逼仄，朝晖以一定倾斜角度形成了一扇扇光幕打进了房间，照临我的头部进而在膝盖书本上投影下一团乱麻，是该洗头了，我想。这又是一个忙碌而富于生气的上午，由于所住小区临街，时常能听见上下班早晚高峰时节的喧腾与鼎沸。时而警车呼啸，时而刹车急促，可谓你有你的紧急任务，我有我的突发事故，此起彼伏，互不干扰。小区内也颇不平静，楼下稚子群魔乱舞，各种呼喊调笑不绝于耳，更有一两死倔的不知哪家娃儿，召唤楼上小伙伴不见回应，就扯着嗓子一通反复叫嚷，毅力坚决，诚可叹也。还有一卖酱油醋等调料的大爷，那一声声“酱油醋”三个字是我从小听到大的吆喝调儿，五音承转流畅，气运丹田，中气沛然，绕梁三日，余音不歇。正是民间自有高人在，只堪慧眼识好汉。当然最为经典常见的就是收破烂声响了，与之配合的往往是“砰”一声人家窗户打开，居高临下来一句“别走，咋卖类？”，回应道酒瓶易拉罐废纸旧书旧家具不等。时而门禁对讲铃声急促响起，探听是同一单元住户，还望通融开开城门。一幕幕人间活剧，不一而足，时时上演，永无休止。

一时间我蓦然发现，小区仿佛就是一个罐头集装箱，人们只不过是罐头里的午餐肉三文鱼等等。

隔着罐头，互相探头问好，楼间距、采光权、隔音效果串起了午餐肉三文鱼们的共同话题，而且还深深以能有一听名义七十年居住期限实则三十年使用寿命的罐头而骄傲，我住罐头，我骄傲。这就是罐头人的思维，我虽骄傲也未能幸免。

遥记得先前老家属院拆迁，就地重盖新楼之时，一次去工地转悠。我放眼望去，只见一片断壁残垣碎石瓦砾中毅然矗立着一所二层小楼，打听下才知是一户居民因儿媳两口同老人挤住一间老房，借着重建想索要两套房，以便安置儿媳，同时也落一新房养老。人情固可理解，但政策断然否决。于是这家人便成了坚持最久的钉子户，那所老房也如鬼子炮楼一般巍然坚挺。但是单位也不愿轻易妥协，虽未强行拆迁，但也自有妙招，巧就巧在这户人家的老房所处位置正好不在施工地点，处于侧道，断水断电之后，单位只悠然施工，并不理会，秋毫无犯。但是那户人家也并不示弱，单位不找茬竟也乐得干耗，硬撑到底。那一幅画面生动地反映了中国传统的老庄哲学思想，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至老死不相往来。我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和谐社会吧。那时的我先天无理性支持所谓弱势群体，冲动之下只想前去支招，建议炮楼主事者竖起国旗，悬挂领袖头像，拉起“要打就打钓鱼岛，坚决不打老百姓”的巨型横幅，抗战到底，决不妥协。但后来听说当事人已经就范，单位让步给予两套小户型了事，也就将抗拆高招吞咽在肚了，当时我竟颇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遗憾，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徒呼奈何。

后来我明白了为什么钉子户血战拆迁队、血肉之躯抗拒推土机等颇具革命英雄堵枪眼风骨的画面在这个国度里频频上演，除过利益补偿不公等因素，最大的冲突诱因就在于当下中国病态的城镇化机器碾碎了一个又一个中国人故土家园的独栋梦。

什么是独栋梦，简言之就是独栋房屋的梦。放眼周遭，我们对罐头人现象仿佛早已见怪不怪，我们所关注的的问题仅仅是能不能以最高的性价比或是在一线城市的地段换得一听罐头蜗居，甚至不在乎罐头奴隶这一身份标签持续多久时间。当然甚至很多年轻人连当罐头奴隶的首付都难以凑齐，只能遥望城市里广厦座座罐头房当作励志动力，转身开水泡开今天的方便面聊做午饭，吃食上节省仨瓜俩枣，以便离如梦似幻罐头房更近一步。但是，暂缓一下这种生活趋势，我们会发现在全球范围内仿佛也只有中国人以楼房公寓为主要居住形式，美国式独栋房屋先不提，即便是韩国日本等人口密度大地皮昂贵的生活区，独栋二层小楼也不难瞥见，单单是中国在迅猛推进城市化的进程中忽视了均衡配置生活资源、主城区回流郊区等一系列发达国家城市化暴露问题后解决之道的借鉴。曾几何时，拥有一所独栋房屋对中国人来说并不是梦，但疯狂罐头化的代价就是现在我们连拥有罐头房都是一个遥远的梦，那故乡，那院落，那依稀的家常话语，那恍惚的房前屋后早已是如泡影一般的幻梦，不提也罢。

那么回到乡村看看，除了所谓的新农村试点区域，查看2012年中国乡村年鉴你会发现环境问题依旧突出且日益尖锐。单就我所看见的乡村面貌，曾经的门前流水尚能西，如今已是猩红惨绿、秽臭刺鼻、垃圾逐风、浓稠僵化；曾经的青山葱翠，如今已是青山依旧，但靠染色，山石无言，童山濯濯。再加上各种生活设施的滞后，将独栋梦设置于此，也不是我们所希求的真正独栋梦，毕竟独栋梦不是归隐梦，不是苦行梦。

我很喜欢美国制宪者的一句口头禅——people all deserve a chance to pursue their full measure of happiness。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美国梦历经百年沧桑时至今日依旧震撼人心的缘故，一个人，一个公民，一个国家遵纪守法的公民，理应通过自己诚实勤劳的工作获得一份体面的收入，理应通过一番努力，可以获得一所安身栖居的独栋房屋。可以很小，但是拥有独立产权与空间。你可以门廊前与亲人共斟茶汤，叙话桑麻；也可以院落间与猫狗嬉戏，不必担心邻居的投诉；你可以设置独立书房，书山耸峙，醉心其间；你可以摆宴院中，与朋友开怀畅饮，兴之所至，长啸放纵；你可以融入天地，体味四时美景的变幻无常；你可以远离喧嚣，但出门不远就是便利的生活设施；你可以选择从容与平和，而不是急促与张皇。

这一切你可以，放置现下，其实我们不可以。罐头化进程可谓是扭曲了一代中国人关于家园的理解与印象，荼毒深远，却又无可奈何。有家才有国，家兴才能国旺。崩毁一代人的独栋梦，无异于倾覆一代人的家国观。立定一个家，方能站稳一个国。

我有一个梦想，我梦想我以及我的子孙能拥有一所独栋房屋。

中国梦，独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