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从薛蛮子事件想到企业家私德公德问题

文|秋风，北航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教授、天则经济研究所理事长

我跟薛蛮子仅有一饭之缘，在微博上有过一点交流：我转过他的帖子，他转过我的帖子。从微博上可以看到，薛蛮子以微博为平台，发起、参与了不少慈善、公益事业。好像一直有人尾随着他，以十分恶毒的语言攻击他，但我总是站在薛蛮子一方：在这个所有人都可在网上发表意见、意见泛滥的时代，那些愿意投入精力在公共事务领域中身体力行的人，尤其是企业家，是唯一值得佩服的人。惟有做事情，中国才能变好。

突然，大V薛蛮子上了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长达三分钟。只是，并非荣耀，而是羞辱。他被拘留是因为嫖娼，而且是多次嫖娼。当然，我不会因为这一点，而收回当初对薛蛮子的敬佩。唯一的反应是可惜：本来，薛蛮子非常难得地代表着中国企业家公共意识之觉醒，他或许可以在公共事务领域中发挥更大作用，但现在看来，这有点渺茫了。

当然，有人照例发表一种意见说，要把私德与公德区分开来：人家即便嫖娼了，对不起妻儿，也并不妨碍他作为一个公民，参与公共事务，从事慈善公益活动。话是这么说，我也十分希望现实的逻辑如此运作。只是，现实的逻辑并非如此，并不是你有钱，就可以从事慈善公益活动。你需要有威望，令人尊敬，才有人辅助你，甚至于才有人接受你的捐助。如果满世界都知道你是嫖客，你捐钱，人家恐怕也不会要。

从薛蛮子事件可以得到这样的教训：你的私德不可能不影响你的公众形象，而公众形象是你从事慈善公益事业、在公共事务领域中活动的最重要资本，甚至于是你在私人生活领域中安稳生活的关键。

这道理，古人早就清楚。儒家特别重视修身，《大学》中一段话，人们都很熟悉：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最后一句话说明，“修身”是这段话的关键。经由修身，进入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公共生活领域。管理企业也完全可以包括在“齐家”一目中，从事慈善公益事业，也可以包括在这一目中。一个人惟有经过修身，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学》也说得很清楚，上自尊贵无比的天子，下至平凡普通的士、农、工、商，都应以修身为本。

提到修身，现代人难免撇嘴。太陈腐了吧？现在是21世纪，是自由的时代，是个性解放、人性张扬的时代，也可以说，现在是性解放的时代，修什么身？修身就是束缚个性，妨碍人的创造性。中国人就是吃了修身的亏，不敢乱来，所以没有想象力，没有创造性。

然而，薛蛮子事件已清楚说明修身的重要性。

修身为什么至关重要？对于修身，古人有很多精彩的讨论，现代人因为看不懂那些词汇，难免有很多无聊的误解、浅薄的曲解。讨论修身的诸多论述听来玄虚，但用现代语言说，修身其实是控制生命风险的智慧。

生命充满偶然性，生命的过程充满风险。人置身于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中，为了生存，为了追求自己的目标，而运用自己所能掌握的各种资源，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这其中充满风险。尤其重要的是，对于我们可能遭受何种风险，我们完全无法预测。一个我们完全不了解的人，可能从某个我们完全预料不到的角度，与我们发生关系，其中包括伤害我们。比如，薛蛮子寻欢之时，恐怕绝料不到，一双眼睛已在几个月前开始盯上他了。这并非特例，而是生命的常态，我们生活在高度的不确定性中。

修身是控制风险的唯一有效策略。外面的世界，其他人，其它事，甚至于制度，都不是你能控制的。人唯一能够充分把握的，就是自身。因此，控制生命风险，唯一方便入手的地方，就是自身。

《孝经》“天子章”说：“修身慎行，恐辱先也。”唐明皇注释说：“天子虽无上于天下，犹修持其身，谨慎其行，恐辱先祖而毁盛业也。”唐明皇深知这个道理，但他可能没想到，自己就是因为没有“谨慎其行”而惹了大祸。他与杨贵妃卿卿我我的时候，恐怕绝料不到，有一天，胡儿会横扫长安。我这不是证明所谓的红颜祸水论，只是说，即便天子，也必须修身。

实际上，社会地位越高，越有必要修身。社会地位越高，行为不当可能遭受的损失越大。一个普通农民工嫖娼，大不了拘留十几天，跟老婆吵上几架，不会再有其它损失，他照样能够找到一份工打。但一位知名人士嫖娼被抓，他未来的活动空间就必然受到极大限制，名誉扫地之后，他是没法再在江湖上混的。古人讲修身，其实主要是针对精英的。怎么修身？

修的意思是修饬，也即修修剪剪，让事物处在整齐有序的状态。儒家讲的修身，不止于修心，而包括身心两个部分。基本上，佛教着重讲修心。修身、修心大约就是儒、佛之大别所在。

《中庸》说过很简短的一句话，说明修身之道：“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这句话从三个方面说明了修身之后人所具有的健全状态：

首先，精神保持在整齐、严明的状态，此即心正。修身不止于修心，但以修心为基础。《大学》专门讨论这一点：“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正心的关键在控制激情，愤怒、恐惧、喜好、忧患是人常见的四种激情，它会搅动心灵，让人无法冷静、理性地观察周围的世界，从而做出错误的判断，采取不恰当的行为。比如，因为喜好女色而嫖娼，因为愤怒而杀人，因为恐惧而逃避，因为忧患而焦虑失眠：凡此种种都让生命处于高度危险中。

其次，衣冠端正。得体的衣冠可以塑造良好的形象，从而避免风险。而衣冠不端正，必然有损自己的社会影响力，降低自己的价值，甚至可能招来祸端。上海地铁曾好心提醒女士们夏天乘坐地铁，不要穿着暴露，女权主义者对此大为愤怒，但任何有常识的人都会承认，暴露的服装确实会提高性骚扰的几率。

再次，待人接物的行为举止合乎社会规范，也即行为端正。行为不端正可能带来风险。比如，在某个场合，你不经意间怠慢一个人，那个人就可能记恨你一辈子，并在某个关键场合报复你。

修身就是始终按照社会公认的规则对待所有人。礼就是自发形成的人际交往规则。礼的本质是“自卑而尊人”，依礼与人交往，别人就能感受到你对他的尊重。感受到了你的尊重的人，也一定会尊重你。由此，双方形成合作关系，互惠地实现各自的目标。反之，一味张扬个性，我行我素，很可能冒犯别人，结果难以预料。

总之，修身的目的是人从内到外，整体上处在一个端正的状态。从行为上看，就是孔子对颜回说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做到这一点很难，但尽可能这样做，就可以控制生命的风险，而比较确定地生活。这样的生活并不枯燥、古板，在知识、文化、公共事务领域，同样可以过上丰富多彩而令人尊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