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李正江
人生如品酒,有时需要静下来,慢下来,用心去品咂,去感悟,滋味才会慢慢儿入喉、入心、入魂。
女儿需要到新州西南的边陲小镇阿尔伯里(ALBURY)出差一个周,需要带着不满周岁、离不开母乳的小蓁蓁同行,妻子作为随行保姆一起前往,家里仅剩下的我和女婿加三岁外孙小彬彬三人,也提前休假大周末,晚她们两天乘悉尼至墨尔本的长途列车前去会合。一个人的出差变成了一家人的集体出行,而且是从澳洲东海岸横跨新南维尔州到遥远的大西南,想想便充满了激动和好奇。
第一次乘坐澳洲长途列车,也有很多的新鲜感。大概处于速度的需要,州际列车不同于市区上下两层的城市列车,只有一层客厢,也分为包厢和普通厢,类似于国内上世纪的绿皮列车,只是颜色不同,普蓝色的外观也许更能融入澳洲湛蓝的天地之间。澳洲没有国内的高铁,据说是因为不需要。澳洲常被戏称为土澳,好多事情追求实用和舒适,不太注重形象。澳洲人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是perfect,大意是恰好的、最佳的,与我们追求的最好的、一流的还是有一定的区别。也许这种perfect的古董列车更投合澳洲人慢节奏的生活习惯和追求浪漫的情怀?(后来女儿告诉我,澳洲不久将全线更换车型,新车正在赶来的路上。该不是我的调侃被当局看到吧!)。我猜想着,便连拖带拽地牵着外孙蹬车出发了。
列车慢慢驶出繁华的主市区,两侧是起伏的山岗繁茂的树林,偶尔间会闪出一两处精致的民宅,无处不在的各种树木不会让你看到更多的建筑,但依然属于悉尼市区。我常想,这座地处南半球最大最繁华的国际大都汇,究竟是建在森林里的都市,还是长在都市里的森林?
两小时后,列车跳出城市森林开始提速,车外视野也顿然开阔起来。连绵起伏的牧场、势如波涛的麦浪、远向天边的花田,既纵横交错,又连为一片,如向后飘舞的彩毯。牛群羊群交替出现,和内蒙大草原极为相似,使人疑为身处内蒙。澳洲的冬季正是中国的夏季,内蒙大草原的冬天因为严寒是枯草期,澳洲大草原的夏天因炎热干旱也是枯草期,相反的气候和季节,竟然让地球南北半球两大草原上的生命节奏完全一致,是天地巧合,还是苍天有意安排?唯一不同的是澳洲的牛羊群中偶尔有很多挺着细长脖颈、仰着尖尖脑袋的动物在跳跃,那是野生的袋鼠群,它们追逐着牛羊群,觅食本来专属于他们的水草。它们其实才是陪伴这片土地几万年最原始的主人,现在只能追随着新主人混日子了。
列车内大多是本地乘客,闭目养神的、品呷红酒的、小声低语的、瞪着两眼发呆的,窗外一切似乎都不存在,我是个例外。女儿为我们预定的是私密舒服的坐卧两用包厢,我却偏偏喜欢更为通透敞亮更接地气的普通厢。小外孙不知何时也跑出来坐我身边看风景,突然指着窗外喊道:姥爷快看,群牛!
我顺着手指看去,确是一群阳光下吃草的牛,我纠正道:那是牛群,或者说一群牛,不能说群牛。
正处于语言爆棚期的小家伙,每天的小脑袋都在浩如烟海、似是而非的词汇里转悠,常常爆出让你忍俊不禁的笑点。
牛群,一群牛,他喃喃自语,记住了。改天我如果告诉他牛群还是一个人名,住在中国,估计小脑袋又要疑惑几天。
经过八个小时的颠簸,列车终于抵达阿尔伯里车站,一座古老的欧洲风格建筑孤独守护在在铁路线上,寥寥的几个人上下车,列车继续朝着墨尔本呼啸而去。车外气温低于悉尼近十度。
女儿把手头的工作提前加班完成,周五我们租了一辆韩国商务车,开启了家庭大周末的浪漫自驾游。
知父莫若女,品酒,是计划中的首选。
澳洲的品酒文化发源于最原始的乡村酿酒,现在俨然成为一种新兴旅游产业,为葡萄产地带来可观的收入。热衷于红葡萄酒的早期欧洲人来到澳洲发现这片砂质土地和适宜葡萄生长的气温光照,便开始购地种植酿造并自饮自卖。有外地人经过,朴素热情好客的酿酒人都会主动的邀至酒窖品尝,如果客人大加赞赏临走还会赠送几瓶,与商业毫无关系,情同家乡朴实的瓜农热情善待路经瓜田的口渴人。也就是最近十几年,随着乡下交通的便利、城市人口的增加、以及各种浓厚商业化气息的浸染,大批的城里人到酿酒地区品酒买酒休闲度假,才使得这原本纯净的山风掺和进了混杂气息,这不是酿酒人的堕落,这是时代发展的副产品。
阿尔伯里与维州仅一条东西向河流相隔,跨过一座石桥便进入维州。不同于新州的草原地貌,这里多是砂质山坡丘陵,昼夜温差也大,是维州葡萄主产地,也是著名的葡萄酒产地,大小酿酒作坊随处可见,是游客的品酒胜地。
第一站是一座古老气派的城堡式酒庄,坐落在一大片葡萄园中央,有着近二百年的酿酒历史。进入古堡是偌大的葡萄酒文化展厅兼品酒大厅。深褐色的高大红木酒柜,闪着宝石光泽的琳琅酒品,黑白发黄的巨幅主人照片,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郁酒香,诉说着酒庄曾经的荣耀和辉煌。前台服务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女士,专业而热情地向我们介绍各种葡萄酒的品质特色。我拙劣的英语也许被她一眼识破,她的推荐缓慢清晰易懂,透着真诚和骄傲。看得出这是一位资深的酿酒人,也是一位练达的商人,精心打理着祖上几代人的遗产。在品过几款之后,我提出要看看他们的酒窖,她带我走进古堡侧面,透过栅栏是一间超大储酒屋,陈列着大小几十个橡木酒桶。她自豪地介绍最大的酒桶可容3000公升酒,每个酒桶底部还有一扇小门可供人员定期进入酒桶清洁。我告诉她我来自中国北方沿海小城烟台,那里有全国最早最有名气的百年张裕葡萄酒公司,有北纬37度最理想土质和海洋气候的葡萄种植园,有迷人的解百纳雷司令和可雅白兰地,有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有深至海底的全年恒温封闭极易葡萄发酵的亚洲最大酒窖,有来自欧洲可容15000公升的百年橡木桶。我一口气说了很多,她瞪大眼睛吃惊地听着我蹩脚的夸耀,无疑我的话震惊了她,她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游客,操着一口糟糕的英语,身后竟然深藏着神话般的酒的故事。我还告诉她有一次我和朋友到迷宫般的地下酒窖品酒,因为迷路,差一点被粗心的门卫关在里面出不来,她大笑,说与能红酒为伴,那一定是非常浪漫的一夜。她说她一定要到烟台看看,我说非常欢迎我请客喝酒,她笑道期盼那一天。
我品尝了近十款红白甜酒,甘甜醇厚,各有特色,不负百年老店。
每人15澳币的品酒费,已是我所经历的最贵的品酒费,多少让我感到不爽,无疑这是一家非常商业化的酒堡。我偷想,她如果真去了烟台,我是豪爽请客呢,还是澳式AA。
第二家就在附近,驱车不到五分钟。脸还有些微热。
没进入酒庄,先被主人独特的艺术创意吸引——酒庄不大,前身可能就是主人的居所,前院被主人精心打造成一个铁艺展,严格说是废铁的再利用,艺术的再生。大到废旧自行车架、废旧压水井,小到废旧板钳、铁管、水龙头,甚至细小的螺丝和铁钉,都巧妙地焊接在一起,组成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斑马、火烈鸟、考拉及各种植物花卉,或神形兼备,或意到为止,无不让人感叹主人超人的创意和独到的匠心。
接待的是一位中年壮汉,蓄着粗糙的鬓须,口音浓厚且浑浊,是外语中的外语,我一句也听不懂,但看得出他在自豪地介绍他的产品,斟酒时也粗粗拉拉不计多少,如同他的形貌。女儿告诉我他只是葡萄园和酒窖的一名员工,平常都是他出面替主人招待。问起他的主人,他耸了耸肩,笑道:“I do not know!”,他说主人从不到场,现在不是在天上就是在地上。他的主人天马行空,不务正业。
酒味厚色浓,且散发异香,让我很快再次朦胧。
交上五澳元的品酒费,又因为我们各买了几瓶,品酒费又退还,这是正常的品酒交易流程,隐形的主人安排得有条不紊,尽管雇佣的人很大咧。
离开酒庄,我在心里塑造着未见的神秘主人:他(她)血液里一定流淌着祖先固有的浪漫和幽默,他(她)会将枯燥繁重的劳动简单化艺术化,会抛弃压力放飞自我。他(她)的人生一定如他(她)的红酒,色彩浓烈、品味独特、个性张扬、性情如风,不像大多数埋头苦干,勤劳持家的保守中国人,他(她)一定是地道的地中海人。
这也是人生,酒只是他(她)血脉里的动力,一种只可追求、不可复制的人生。
驶出酒庄已临近中午,在附近小镇吃了极具特色的牛肉派和袋鼠肉派,两个兴奋的孩子也困乏地睡在车上——品酒也是一项辛苦且无聊的旅途,尤其对孩子而言。
孩子醒来已是午后两点,接受女儿的建议再去第三家,她要让我尽兴。酒不过三,我假意推诿到,实是同意。隐隐中,我感到还没品到酿酒的真谛。
车子在崎岖的山路拐了几个弯,驶入了一家简陋的农舍——的确是农舍,没有任何标记可以将它和其它农舍区别开,除了门前多停了几台大小车辆。
女儿说是朋友推荐的才找到这家。室内随意摆放几箱红酒,几个已经作废的葡萄压榨机和一堆包装材料。已有几个人在,一个清瘦的老人和一个健硕的妇女在应酬。妇女在和那几个人低声交谈着什么,老人接待了我们。
与前两家不同,老人很沉默,只是淡淡的讲述了一下每款酒的大致特点,便接连地开了几瓶,逐一为我们填上,看我们喝,静静等着我们的回应,平静得像个与这家酒庄无关的外人。
也许口腔里还弥漫着上家的余香,我似乎品不出新酒的特殊,只感到老人的淡定和自信,让我有一丝预感这位长者身上藏有故事。我一向对长者,尤其是沉默的长者尊重有加,因为他们的沉默往往包藏着超俗的智慧,那是岁月的结晶,是无言的教科书。我伸出大拇指,并向老人点头认可,他满意的笑了,皱纹舒展得很灿烂。
女儿拿出钱包准备付费,被老人制止。女儿接着又买了两箱不同类型的酒,老人很平静地收款付酒,并出门目送我们。
回来的车上,我说这个老人是最精明的一位,最懂营销心理,女儿笑道你错了,接着她向我讲述了这家最简朴的酒庄的酿酒故事。
老人年轻时为别人酿酒,后来自己攒钱买下十几亩葡萄园和自己的女儿开始自种自酿自卖(旁边的那位妇女是一直陪伴父亲身边的女儿)。和别的葡萄酒庄主不同的是,他的葡萄园从不浇地下水或自来水,因为这样既影响葡萄的糖度和口感,还会破坏地下水资源,实在干旱时就为葡萄浇灌积攒的雨水,仅仅确保不被旱死而已;他的葡萄也从不打药,他的酿酒过程也从不施加任何添加剂,纯凭经验和手工酿制。因此他的葡萄产量可能最低、出酒率也可能最低,但他的酒质是最天然最完美的。
我的预感得到验证,他在用心去实现他心中的梦想,这也许是他早年就怀有的梦想;他呵护他的葡萄和酒如同艺术家呵护他心仪的作品,不容被一丝一毫的玷污;他一生也许很清苦,但他确是最富有的那个,不在口袋里,在心里。
我心中的敬仰油然而生,我说今后我们就买他的酒吧,女儿又笑了,说他的酒从不进超市,因为量少,只在圈子里销售。见我纠结的表情,女儿又调皮地安慰我说,通过朋友可以买到,因为她是他的朋友的朋友。女儿卖的关子我不去理会,但我知道,他的圈子一定很大,朋友一定很多,因为他们都是爱酒懂酒的人。
酒本来就是酿制而出,其原料之多样,其过程之复杂,决定其口味之万变。精致的、浪漫的、天然的,各有其主,各随其爱。酿酒,其实也是在酿造自己;品酒,也是在品人;爱酒,也是在爱人生。
品酒归来,写下爱酒之人的酒后乱言。不过朋友 ,您如果来悉尼,我一定会有美酒招待,因为我的朋友一定也是爱酒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