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超群
诗歌是诗人从五光十色的生活海洋中采撷来的珍珠,是艺术美的结晶。对于这种艺术美的境界,历来有种种区分法。从曹丕的“四体”说到刘勰的“八体”说,从钟嵘的《诗品》至司空图的《诗品二十四则》,其间经历了一个曲曲折折的由简到繁、再由繁到简的过程,直至清代桐城派学者姚鼐,才对此作出了系统性的总结和完善,把多种多样的风格归并成阳刚和阴柔两大类别,标志着我国的古典风格理论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对阳刚和阴柔之美,现代和当代文论曾从不同的方面作过精细的研究和探索。本文试图从哲学的角度,对这两种艺术风格作一浅析。
一、刚柔之美各具有自己的本质特征。风格是个体系。从艺术美的观点来看,阳刚和阴柔之美是有其自身的基本形态和美学特征的。有人认为就连城市风格都有阳刚和阴柔之分,例如威尼斯和罗马这两个城市就很明显,威尼斯的阴柔之气如水,罗马的阳刚之质如山;威尼斯蜿蜒的运河让你想到维纳斯飘逸的美发,罗马的古道让你领略到帝国战车和铁蹄的刚烈;曲径通幽的庭园告诉你威尼斯是一座为情人设计的城市;不计其数的古罗马遗址显示这是一座按照神的世界打造的城市。阳刚和阴柔之美的特征在诗词艺术中表现得尤为突出、鲜明。跨进诗林词苑,我们眼前呈现的既有碧海掣鲸的雄奇,又有春笋萌动的秀丽;既有荒荒油云的莽苍,又有月白风清的素雅。这里,我们不妨先举两组诗词作为例子:
第一组: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怕楼兰终不还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第二组: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杨柳岸,晓风残月
毫无疑问,这两组诗词都是很美的,但是它给人们的美感却又是不同的。前面一组的整个基调是激越的,具有大气磅礴、雄浑壮丽之美感和豪放、劲健、瑰丽的特色,读来令人激情奔放、气宇轩昂、陡增力量。后一组诗词的基调则是迥异于此,它具有和谐婉切、恬静明丽之美感和淡雅、高远、飘逸的特色,读来令人心旷神怡、愉快欢悦。从这两组诗词中,我们不难看出,第一组诗词体现的是刚美的特征,而第二组诗词呈现的却是柔美的特色。关于刚美和柔美的特点,正如姚鼐在《复鲁絜非书》中所阐述的那样,阳刚之美“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阴柔之美“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入寥廓”。这一连串的形容譬拟,生动形象地阐述了阳刚和阴柔这两种意境不同、情调迥异的艺术美的特征。在艺术作品中,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各尽其妙,异彩纷呈,给人的美感摇曳多变、不拘一格,使人得到不同的精神享受,找到不同的乐趣,进一步深化了审美体验。这些,也正是刚柔之美的本质特征所决定的。
二、刚柔之美是客观生活的折光。客观生活本身不是以单一的形式出现的,而是丰富多姿的。文学是社会生活的能动反映,因而,诗词的刚柔之美,与诗人所吟咏的对象亦即所选择的题材是紧密相关的。不同的客观生活,给诗人的感受是不同的,激发的情绪也是不同的。明代文学评论家屠隆说得好:“今夫天有扬沙走石,则有和风惠日;今夫地有危峰峭壁,则有平原旷野;今夫江海有浊浪崩云,则有平波展镜;今夫人物有戈矛叱咤,则有俎豆晏笑;斯夫之固然也”。(屠隆:《与王元美先生书》)丰富多彩的生活本身为诗词的阳美与柔美提供了客观基础。例如,“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粗犷而壮美的塞外风光,就自然而然地使表现它的诗词呈现出一派壮美的色彩;而“杏花春雨江南”的明媚而秀丽的江南山水,就极易使描写它的诗词蒙上一层优美的色调。反映“金戈铁马”沙场生活题材的诗词,容易充满雄浑悲壮的豪气;表现“花间鸟语”悠然自娱生活题材的,当然会涂上一层幽静而柔美的情采。由此可见,诗词风格的刚柔,与诗人所吟咏的对象有关。一般说来,表现“金戈铁马”的多呈现刚美,而表现“风花雪月”的则以柔美取胜。当然,有些诗词也另当别论。如毛泽东诗词中表现沙场生活题材的,就有“战地黄花分外香”的优美描写;而表现江南春色的“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河铁臂摇”却充满一派刚美之气。
三、不同的诗人对同一事物刚柔之美的反映不同。生活的丰富多样性是以感性具体的形态存在的,这就使诗人在对生活的反映方面,完全可以充分发挥他们的艺术表达的特点,对于具有多侧面的感性现实,作出符合本人创作见解的艺术反映。这样,即使是反映同一个对象,由于诗人的美学追求、美趣好尚、个人生活经验以及性格气质特点不同,也会出现刚美或柔美的结果。例如,同样是咏红叶的诗篇,怡然自得的唐诗人“小杜”写的是“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色彩十分明丽、优美,大有秋枫胜春花之慨;而戒马倥偬的将军陈毅的《题西山红叶》七首,却热情地赞颂:“西山红叶好,霜重色愈浓”、“请君隔年看,真红不枯槁”、“红叶落尘埃,莫谓红绝矣。明春花再开,万红与千紫”。在同是红叶这个对象面前,陈毅对红叶的描写,与杜牧的艺术反映截然不同,它呈现的是一派疏阔、清健的情采,给人以刚美的感情熏陶。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中所指出的那样,“才气有刚柔”,是“情性所铄,陶染所凝”。再如陶渊明《饮酒》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的菊花,与黄巢的《不第后赋菊》中的“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菊花形象,色彩就大相径庭。前者体现的是一种优美,后者体现的是一种刚美。从这里可以看出,诗词中的刚柔之美,是客观事物通过诗人主观想象以高度凝聚、升华并呈现于作品中的。由于诗人的性格气质,审美观点等主观条件不同,作为情感升华结晶的诗词艺术,所呈现的美感特征也就不同了。
四、在同一诗人身上,也往往体现刚柔之美的辩证关系。诗人要准确地、鲜明地、生动地反映光辉灿烂的生活,就不能不有几副笔墨,象演奏家那样,既可以奏出清扬婉转的柔调,也可以敲击出激越高昂的急板;既能以金钲羯鼓写风云变色的壮丽,也能用锦瑟银筝传花前月下的清雅。在这方面,许多著名诗家都掌握运用得比较得心应手。如王维的作品,既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的开阔雄伟和浩大壮美,又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瞑》)的清幽淡泊和恬静优美。晋代诗人陶渊明既有饱蘸着优美色彩吟物抒情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也有浓抹着壮美色调的“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读山海经》)。宋代豪放派词人辛弃疾,其风格以刚美著称。他的《永遇东》中的“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成为豪放派词人的有代表性的佳句。但是,他也不仅仅只是写那种气壮辞雄、充满刚美基调的词句。他的“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的轻盈绵丽的诗词,也是十分柔美的。柳永以好写凄清之景的词驰名,但他也有“怒涛卷霜雪”一类壮景的吟咏。陆游也是既有“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充满悲壮慷慨的壮美风格,也有如“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的对江南优美风光描写的作品。现代文豪郭沫若的诗作,或壮美,或优美,两副笔墨齐备。他的《太阳礼赞》,属于惠特曼式的雄浑豪放的风格,显得意境壮阔、劲健;他的《天上的街市》又属于泰戈尔式的冲淡清新的风格,显得意境淡雅、优美。
五、刚柔之美互为依存,相得益彰。刚美与柔美虽然各具特色,但二者在艺术作品中却不是相互排斥,而是水乳交融地彼此渗透的。不少优秀的诗词,往往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刚柔相济,优美与壮美的辩证统一。正如姚鼐在《复鲁絜非书》中所说的那样,刚柔之美“糅而偏胜可也,偏胜之极,一有一绝无,与夫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者,皆不可言义”。的确,有些诗词本身就是刚美与柔美熔为一体的艺术佳品。例如,毛泽东的《咏梅》一词,上阕是“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的壮美意境,而下阕却是“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的优美形象。整首诗刚中茹柔,柔中含刚。南唐后主李煜的不少诗词,就是刚柔各尽其美的。象《虞美人》上阕:“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就呈现出柔而美的情调。下阕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就呈现出汪洋恣肆、奔放倾泻的壮美。在这首词中,柔美和刚美相互结合、相互渗透,有机地联为一体。这种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的互容互济,使这首词的美更显得变化多姿、丰富多彩了。当然,刚柔之美的相容相济,必须是有内在联系、和谐统一的,否则,就会弄得不伦不类,也形不成一种艺术美。
总之,不管是阳刚之壮美,还是阴柔之优美,只要能恰如其分地为表情达意服务,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达到真、善、美的统一,在诗苑词林中都有它存在的价值与意义,都能给人以愉悦,引人感奋向上。因此,诗人在创作中,一定要掌握好艺术辩证法,用好刚柔两副笔墨,书写出高品位的作品,以推动文学风格的塑造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