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我在高原

长期在喧嚣的都市生活，一直渴望远离尘嚣，去看看青藏高原的无人区。十多年前，看过一部电影《七十七天》。故事讲的是一个资深驴友孤身穿越羌塘无人区的生死探险经历。从此，便对风景如画、神秘莫测的羌塘无人区无限向往。

羌塘草原风景。 新华社记者 邵泽东 摄

羌塘。所谓无人区，顾名思义，就是人类鲜有涉足、没有人类居住的地区，被称为“生命的禁区”。对于生活在都市中的人来说，很难想象羌塘究竟能有多么广袤。

青藏高原是公认的“世界屋脊”。羌塘，这片地处西藏北部的“北方的空地”（羌塘的藏语之意），位于昆仑山、唐古拉山和冈底斯山脉之间，面积近30万平方公里，平均海拔在5000米以上，被称作“世界屋脊的屋脊”，也是全国最大的空中草原。它是一片亘古无垠的无人区，是一片远离喧嚣的净地，是一片拥有丰厚沉淀的文化沃土，是野生动物的天堂，是一片外人不得踏足的桃花源。这里遗留下了远古的岩画，埋藏着古国的遗址，还有英雄格萨尔王的足迹和故事。这片土地充满了人类无法生存的艰险，几千年无人问津。

这是一片被时间遗忘的荒凉之地。高天苍苍，旷野茫茫，荒漠草原，盐碱湿地、冻土沼泽、狂风暴雪、沙土冰河，无际的荒漠，坚硬的石地，一望无际的大漠。踏进羌塘草原，就如到了天外世界，恍若隔世，看到的是一片文明社会中只能在书本和纪录片中看到的荒野景色，荒凉到让人心生绝望。在这片悲凉的土地上，人显得无比渺小，无能为力。

这是一个静谧的世界，没有人的喧嚣，没有机器的轰鸣，没有车辆的喧哗，没有电讯信号，只有沉默和死寂，只有人和大自然的默契交流。每一次呼吸都让人感受到大地的气息，仿佛与自然融为一体。不管谁来到这里，都会找到远离尘世的宁静，感受到心脏的澎湃。

这里极不适合人类生存。年平均气温在摄氏零度以下，长年干燥、多风、缺氧，数百里不见人烟。走进羌塘，犹如走进域外星球。古往今来，不少探险者辗转踏上穿越羌塘之路，但成功者寥寥无几。极少数人走了出来，成为一段传奇，多数人永远留在了这里。

天路。合法穿越羌塘，需要精心准备，包括坚定信心决心，备好装备物品。因为820公里的无人区内，不仅无人，而且无网络信号，无加油站，无服务区。

虽然已经十几次踏上青藏高原，身体也无剧烈高反，但真正要孤身穿越无人区，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这是一个平常的夏日，一个宁静的清晨，我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田地区的民丰县城出发，一人一车，决心穿越这片恢弘壮阔的羌塘无人区，出发地海拔1400米。

天气晴朗，微风拂煦，路况很好，信心百倍。两个小时后，车子开出100多公里，穿过茫茫昆仑，开上了穿越羌塘无人区的“天路”，进入了海拔5000米的羌塘无人区。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整个世界一片干净，空气干净，蓝天干净，草地干净，湖水干净，雪山干净，脚下的道路干净。除了大自然造物主留下的东西外，没有一点多余。

新疆和西藏，是我国西部最古老最边远的两个省区。它们虽然相邻，但长期没有交通。直到1957年新藏公路建成，两地才第一次有了直接的公路交通——新藏公路G219国道。这条线路穿越高原、高山峡谷、中山山地、丘陵、风积沙丘、戈壁平原等6个大地貌区，穿梭于雪域高原与黄沙漫漫之间的公路，被誉为“天路”。但因为濒临边境，路途遥远，曲折绵延，灾害多发。

历史进入21世纪20年代，一条连通新疆、西藏两区的新路正式通车，现在，这条路就在我的脚下。这条高原公路全长820公里，由北向南贯穿羌塘保护区的核心地带，连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民丰县和西藏自治区阿里的改则县，穿过寂静神秘的火山群、昆仑山腹地、羌塘无人区，有着丰富的地理地貌，这就是G216国道。

从气温34度到-4度，从海拔1400米到5000米，从人文精华荟萃的西域南疆到自然之门的地球第三极，它是全球海拔最高、经过无人区距离最长、全程海拔差距最大的公路，是亘古未见的工程奇迹，也是中国改变自己地缘态势的一记战略绝招。

G216国道也是一条景观大道，是目前唯一可以合法穿越羌塘无人区的高原公路。虽然羌塘高原平均海拔在5千米以上，但地表都是低山、丘陵、草原和湖泊所构成。虽然没有高山峡谷之险峻，也没有一望无际之辽阔，沿途风景美不胜收。在这名副其实的天路上疾驰，可以看见雪山，看见戈壁，看见沙漠，看见火山口，看见冰湖。可以遇到藏羚羊、遇到野狼、遇到野驴、遇到岩羊，可以见天地之广阔，看众生之缘起，遇自己之释然，将来一定是著名的旅游打卡地。

蓝天。上午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大地上，如同一幅婉约的画卷。群山环绕，仿佛将无人区护卫在它们的怀抱里。倾听风吹过草丛的声音，仿佛可以听到大地用心地呼吸。眼前的道路似乎通向永远，我仿佛进入了时光的隧道。冷风吹过我的脸庞，仿佛带着淡淡的寂寞。

无人区的天空，是一片震撼的蓝色，蓝得饱满，蓝得鲜艳，蓝得刺眼。抬眼一望，无边无际的蓝色，仿佛家乡波澜壮阔的大海一般。云层很矮，云之间的分层也泾渭分明，大块大块棉絮状的云团漂浮在半空中，仿佛触手可及。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五彩的山丘，碧绿的湖水，相互映衬，展现出一种别样的美。

仰望蓝天，顿时感觉到宇宙的浩瀚和自己的渺小。车上音响播着藏歌，让人想起仓央嘉措：“那一日，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在这地老天荒的所在，人是很容易产生宗教情结的。路上几乎没见到其他车辆，我仿佛就是踽踽独行的朝圣者，朝着某座辉煌的圣殿而去。没有梦想，何必远方？我毫不气馁，对前路充满憧憬。

蓝天白云，旭日东升，落日余晖，对旅游观景的人来说是十分很重要的。没有这些元素的映衬、渲染和烘托，景色就会黯然失色，就会缺乏靓丽鲜活的精神感、空间感、立体感、层次感和表现力，就难以感染人、打动人。羌塘草原的上空不缺这些元素。羌塘草原是典型的高原气候，虽然气温很低，但日照多，辐射强，大气干燥，空气通透，因此，昼日夜月或日月同辉是为常态。

宛如镜面的当惹雍错 新华社记者 罗博 摄

圣湖。车子在茫茫戈壁滩上继续行驶200多公里，拐过一个山口，蓦然间，一片蓝色的湖泊出现在眼前，一潭清澈见底的湖水跃入眼帘。看惯了无尽的沙漠，苍茫的戈壁，乍一看到这一美景，顿时由索然无味变得兴奋不已。徘徊在波涛不惊的湖畔，凝视着白雪皑皑的远山，聆听着风吹草原发出的声响，宁静、唯美而又新奇。

羌塘草原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湖，它们如“天使之泪”，又如“天空之镜”，毫无规则地镶嵌在草原上。湖，藏语称为“措”。羌塘无人区的精华几乎都浓缩在这一段国道中：黑石北湖、月牙湖、胜利达坂、美马措、阿鲁措、昆楚克措、喀湖措，还有连绵的雪山，千万年来与世隔绝，孕育了纯洁无暇的绝美风光，身临其中，任谁看到都会终生难忘。

那种丝绸一般的颜色，很难用语言形容。一个“措”，就是一个精灵，而整个羌塘无人区，就是 “一措再措，措上加措”，星罗棋布，大小不一的镶嵌在草原上，有的碧蓝色，有的湛蓝色，有的深绿色，有的翠绿色，有的从浅绿到深蓝。那些个颜色太夸张，太圣洁，太张扬，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存在，可它就真真切切地躺在我的眼前。高原上的湖，就像一颗颗华丽璀璨的蓝宝石、绿宝石，镶嵌在羌塘大地上， 让本为平淡、荒凉的草原平地显得富贵起来。

无人区里满目的苍凉，正好恰如其分地烘托出了湖泊那惊人的美丽。有的湖泊像吊在视线的尽头一样，显得飘逸朦胧，仿佛是神坛前一碗明澈的清水。有的湖泊远远望去，与云交融，如烟如梦，宛如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雪域高原，水天相融，浑然一体。可惜我的语言苍白，无法写出那如梦如幻之美对灵魂的震撼。

天堂。羌塘无人区是野生动物的天堂，羌塘深处是一个真正由动物统治的世界。这里虽然土地贫瘠，青草生长期很短，但是物竞天择，这里却生长着几十种我国一二级保护野生动物，藏羚羊、野牦牛、藏野驴、藏原羚、黑颈鹤等动物就是这一地区特有的产物，还有孤傲独行的狐狸、目光凶恶的狼群、憨态可掬的鼠兔、天生胆怯的野兔和大摇大摆的棕熊。还能望见栖息在湖边水草地上的珍稀黑颈鹤，偶尔还能遇上草原的“清道夫”——金雕。这些精灵长得奇形怪状，毛色光亮，十分好看。它们成群结队，悠然漫步，静静吃草，与大自然和谐相处。汽车在公路上疾驰，不时可以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出现在视野里，很快又消失在远方。

最先闯入我视野的是一群藏野驴。一头头长得膘肥体壮、俊俏优雅，宛如一个个披着咖啡色大衣、露着白衬衫的绅士。当我停车接近它们拍照时，它们打着响鼻顽皮地跑开了，不一会儿又在不远处站住，带着几许惊慌的神色望着我。而当我上车离开的时候，它们竟然又群起而追，飞奔的四蹄溅起阵阵烟尘，与我的车子齐头并进，看着它们试图超越汽车的样子，从心里赞赏它们的彪悍强壮。

然后是一群奔跑的藏羚羊，足足有上千只。在最酷烈的生存环境里，它们却成就了最卓越的自我。在最荒寂的土地上，野生动物却开出最让人心动的生命花朵，大自然就是这样的奇妙！

穿行“动物王国”，与大自然亲密接触，我深深感受到了自己微不足道的渺小，深深感知自然的力量远胜于人类的雄心壮志，人类应当谦逊面对天地。体会了用心灵去感受生命的真谛，思考人生的意义。

在一个时间似乎是静止的荒芜之地，与文明世界切断所有联系，与世隔绝，敞开心扉，倾听自己的内心声音，跟孤独的自己来一次对话，在壮阔和荒凉并存的景色里，审视自己的灵魂。无人区穿越的意义不是在于成为谈资，而是学会对自然万物心存敬畏。

暮色降临，在黄昏的余晖下，漫无边际的大草原展现出它的别样壮美。远处的山峦在夕阳的映衬下变得宛如仙境。抬头仰望，眼前展现的是醉人的星空和无尽的宇宙。纵身一跃，我仿佛可以触碰到天空中的星辰。这个被遗忘的地方让我感受到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

丰碑。路一直在荒原上延伸，无尽的云一簇簇摆在天上，犹如田地里刚收割的麦垛。远近的湖泊依旧是迷人的蓝色。从云缝中透出的光影，把大地浸染成一片斑驳。平缓的远山就被这低垂的云彩压抑着，再也没有力量长得更高。

其实，这条公路并不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新路。早在70年前，已有一群英雄用自己的脚步将这条路丈量过一遍。1950年，全国只余下西藏地区尚未解放。8月1日，根据毛主席“进军西藏，宜早不宜迟”的意见，新疆军区派出一支由精兵强将组成的先遣连，由一位革命经验丰富的干部李狄三带领，从新疆开拔进入青藏高原。

经过了29天的艰难前行，先遣连于1950年8月29日到达了藏北改则物玛区的扎麻芒堡(今天的阿里地区改则县先遣乡)。先遣连在扎麻芒堡被风雪围困，因缺医少药、生活物资极度缺乏，该连在这里共牺牲了56人。一座“进藏英雄先遣连烈士永垂不朽”纪念碑，如今矗立在先遣乡附近的纪念馆院内。雪域高原、辽阔疆域，皇天后土，所有国人，不应该忘记这些为共和国统一捐躯的人。

默立在纪念碑前，思绪如潮水一般涌动不息。想到了家，想到了国，想到了不忘初心，想了未来的梦。想到了作为一个共和国公民，应该为这个国、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心在高原。无人区虽然荒凉，但其中散发出的独特美丽令人心醉神迷。穿越无人区，目睹了大自然的超凡与神奇，感受到了高原的宁静与宽广，感悟到了生命的坚韧与顽强。在这片与世隔绝的绵延土地上，每一步行走都让我体会到生命的脉动。这一生虽然历经磨难，已经身心疲惫，但深知依然应该燃烧起无尽的勇气和对未知的渴望。健康地活着，比什么都好，都重要。

无人区为我提供了一个独处的天地。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安宁，也体验到了孤独的滋味。我发现生命的美好不仅存在于繁华的都市，更蕴藏于荒凉的大地。人应该学会怀念与感激，学会静心与感恩，应该珍惜身边的一切。在这片清凉净土上，我寻找到了内心的安宁与满足，找回了真正的自己。我觉得自己的内心从来没有这样平静与坚强。

如果说穿越无人区让心灵得到重生，体会到大自然的伟力和隽永，发现了生命的顽强与不屈，无人区中草木枯萎的景象，也让我深刻认识到了生命的脆弱，收获了对生活的无尽热爱，教会我珍惜生命中每一个美好的瞬间。

人生很复杂，其实也很简单，做好了决定就不要后悔。一转眼就是一个花开花落，找不回的过去，为何不能放下？人生本就是一场漫长的旅行，重要的不是终点，而是沿途的风景。脚下的每一步都是对人生的尊重，对生命的珍视。

（2024年11月12日于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