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江:山具其势,人赋其名

李正江:山具其势,人赋其名

我的老家后地村位于黄县南部山区一处四面重峦叠嶂的巨大山谷中。一条源自南端最高峰罗山的泳汶河沿谷底蜿蜒北去,最后跳出群山,趟过北部平原注入渤海。河的两侧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十几个村子,形成一个乡村乡镇,就是当年全国著名的学大寨先进单位下丁家公社。后地村位于河谷的南端,相对地势低洼的北边村落,更是山高谷深,幽林密布,上午半晌太阳才冒出东边的山头,下午早早就藏到西山的身后。因为山区气候寒冷,春天花儿开得迟,秋天叶子落得早。从祖辈村民就依靠开垦河边薄田,栽种山间水果养家糊口。早些年村里还有几家猎户,牵着猎狗,扛着猎枪,靠打些野兔野鸡野獾之类补贴家用,自从猎枪收缴后,猎户已成历史。

靠山吃山,山里无尽的柴草和各种中草药是城里人家和收购站的稀罕物。我的两个姐姐都比我大十几岁,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们除了念点书,就每天满山转着拾草砍柴挖草药,周围的群山几乎踏遍。每逢城里赶集,父亲头天夜里就把晾干的柴草和中草药捆绑在小推车上,第二天一早姐姐们顶着星辰月光、推着二百多斤的小推车向南攀越罗山东侧的南口子到几十里外的招远城,或者沿着河边沙道北下到几十里外的黄县城赶集卖草卖药。等天晌集散,车空了,肚子也空了,她们再带着满心的喜悦和疲惫返回家,将一把零碎钱交到父母手里。这些都是姐姐们后来讲给我听的,那时我还没出生。

及我出生并支起两腿到处跑,已是十几年以后的事情,国家政治经济形势已经大有好转,村民的饭桌上渐渐有了白面馒头和肉肴,但村里小孩子的生活模式却依旧沿袭过去的传统,依旧每天砍柴采药挖野菜,不过已经不是生活的必需,而是增添了更多的游戏成分,融入了孩子们更多的快乐。课余时间,我们像一群山雀翱翔在河塘水坝,飞跃于丛山峻岭,朝出晚归,乐不思蜀。周围绵延的群山,是我们天然的游乐场,也是我们忠诚的伙伴,呵护着我们一天天长大,一年年强壮。

人与人有差异,山与山各不同。山具其势,人赋其名,与大山相处久了,深知每座大山的名称、脾气和性格。

先从我家街门正对着的高梁柱说起。名为高梁柱,实则是一座陡立于群峰之中,形似圆木的巨大山峰,是罗山山脉的第二高峰,海拔五六百米。因为我的老家街门朝东向,而高梁柱正矗于街门正东,所以我每天必须无数次的和它照面,和它对语。冬天山下的积雪都已融尽,高梁柱依然戴着雪帽傲然挺立,在冬日的阳光下灿灿闪亮;夏天,一场暴雨之后,源于峰顶的山洪裹着山石如野兽般从我家屋后的东沟咆哮而下,山石击打着沟底岩石轰隆作响,昼夜不休,叩击着儿时的梦境。雨后的数日,半山腰的巨大岩石飞泻着雪花般的瀑布,渐渐变成水帘,最后成为涓涓细流,迎接下一场暴雨来临,周而复始;雨雾天气,高梁柱的顶峰冲出雾层,就像冲出海面的舰艇,在云雾的上方昂首挺立,耀武扬威,扬帆远行。村里人极少有人登临过,年幼的我从来没有,也没奢想攀登这座高峰,内心充满了莫名的崇拜甚至敬畏。高梁柱,堪称我心目中的神山,山的东面,更令我神往。

解开神峰的谜底,缘于后地小学组织的一次登山活动。一位年轻帅气的男教师,叫邹世联,从外地调入了我们村小学任教。听说他正是从山的东面调过来的,村民都管山的东边叫山儿东,为了区别于山东,将山字儿化了一下,从此山儿东也成了我心里的一块疑惑,那到底是一处怎样的地方?邹老师教数学兼体育劳动等,所以就组织了这次前所未有的爬山活动,为确保安全,只允许高年级男生参加,目标就是高梁柱。消息传出,乐坏了男生,急坏了女生,但没办法,在这项登山运动中重男轻女,让我们这群野小子格外开心和自豪。邹老师提前做了充分的调研,走访老猎户和护林员,详细了解了登山路线。那天终于来了,大约总共十几个男孩子,每人背着干粮水壶,带着绳索镰刀,绳索是为了攀岩,镰刀是为了开路,像一支深入敌后的武装小分队,雄赳赳气昂昂地就出发了。我们是从一条叫做罗儿沟的大山谷挺进,山谷布满了巨石,爬满了野瓜藤条。谷底是一条清澈透亮的小溪,溪水在石底和岩缝间叮咚作响。山谷两侧是壁立般的山体,在谷底大喊一声,声音在两侧山体间来回折返,会出现叠荡的回音,我们叫做山应儿。大家兴奋地你呼我叫,山应儿不停地回荡在山谷,惊飞了山雀,吓退了蛇虫。我们顺着小溪几经周折,逆流而上,终于跳出山谷开始爬山。开始山路还很明显,顺着山势,越走越窄,越走越陡,最后终于消失在荆棘草木之中。邹老师走在最前头用镰刀开路,我们鱼贯跟进,到了几处陡崖险坡,绳索也派上用场。接近峰顶的时候,树木少了,草木稀了,山风大了,汗水凉了。回首山脚,我们熟悉的村庄和道路又小又细,忽然显得陌生起来,大家兴奋地辨认哪个黑点是自己家的房子,哪个黑斑是我们的校舍。

当汗湿的衣服被山风吹干的时候,我们终于登临高梁柱!到达一个从未到过的圣地,破解一个深藏多年的谜底,触碰一个向往已久的世界,每个人的激动兴奋无以言表!

峰顶不像在山下看到的那样高耸,而是特别开阔平坦。我们迫不及待地看往山儿东,竟然又是一片平坦的山谷。在渺茫的云雾中,依稀可见星罗棋布的村落和闪亮的河流,再往远处,有一个辽阔的镜面般的水泊,邹老师说那就是王屋水库,是黄县最大的水库,水库的东面,是一道起伏的山脉,邹老师说那是蓬莱艾山山脉,是胶东的第三峰,再往东,就到了烟台……。

原来未知世界离你就这么近,只需要你勇敢登临一座阻挡的山峰!其实阻挡你的目光的,只是心里那座不可逾越的山峰。从那以后,每逢登山我必登顶。我知道,山的那边,风景一定不同,一定有你的一片新天地。

再说说蛤蟆嘴。蛤蟆嘴位于高梁柱半山腰的一个侧峰,是峰顶一个巨大的石崖,石崖的背面与山体连在一起,正面和两侧危然耸立,高约一百多米。从村子里望去,恰似一只巨大的蛤蟆蹲在山顶。站在崖下朝上望去,令人头晕目眩,毛发耸起,感觉整个山崖直直向你斜压下来。崖的顶部有一个黑乎乎的巨大的裂缝,将裂缝上方的岩石与整个山崖分裂出来,像蛤蟆张开的大嘴,故名蛤蟆嘴。

在登临高梁柱之前,顺着东沟爬到蛤蟆的脚部,看山鹰在山崖的半空中盘旋停落,听山风掠过石缝发出哨般的尖音,摘石窠里长出的又紫又甜的野李子,是男孩子最大的本事和自豪,但是谁也没敢提出攀到蛤蟆的顶部看看,也是家长绝对禁止的危险行为。

我本家的弟弟卫海、卫东和政治都是我的铁杆耍伴,所有的危险行动都是我们一起秘密策划偷偷执行,等到家长知道了已经大功告成。这次我们决定攀登蛤蟆嘴,看看蛤蟆嘴究竟长得什么样,里边黑乎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是最大的机密。

如同以往,我们带上镰刀绳索佯作上山割草,秘密潜到蛤蟆的后背,那里是整个山崖坡度最缓,最有可能攀登的地方。之前听村民们说蛤蟆的后背有神仙脚印,神仙曾经攀爬过,于是我们便认真地寻找神仙脚印。

这里岩石坡度尽管较缓,但没有斜生的树木可以借力,只有崖缝里不可靠的茅草飘飘。岩石表面经过数千年的风化侵蚀尽管粗粝,但是不足以提供脚蹬手攀的支撑点。我们耐心地沿着山崖根部慢慢寻找最佳位置,终于发现了一个个足球般大小的石窝,从底部等距离之字形向上排列。经过研判,我们得出一致结论:并没有什么神仙脚印,这是先人们为了攀登蛤蟆嘴凿出的石窝,之前一定有人登过,也许是古人,但一定是人!

新的发现令我们信心大增,有了石窝助力,我们不费力地攀到了蛤蟆后背的中部,石窝消失了,新的路径需要重新规划。在崖底下看这里异常陡峭,其实脚下的坡度减缓很多,而且也有了斜着上升的石缝和参差的石牙可以攀援。山里孩子的手脚像壁虎的四个爪子,天然带着吸着力,手抓缝边石牙,脚下找准支撑,身子尽量与石面保持平行,踩稳每步,我们接龙般陆续地爬到了蛤蟆的头部,这里竟然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足有篮球场大小!

一阵激动和兴奋之后,稍作休息,我们便决定挑战今天的极限,继续往前走,到蛤蟆嘴里看看!崖顶的风很大,为充分解放双手,避免大风吹掉帽子或者其他随身物品,我们把帽子和镰刀绳子都放在篮球场。

一条相对平坦的斜坡引导着我们继续朝着蛤蟆正面走去,斜坡的外沿长者许多茅草,我们心里明白:茅草的外边就该是百米悬岩,茅草就是警戒线。每个孩子都前后照应,相互叮嘱,紧贴着坡路相对安全的里侧,弓着身子谨慎移步。关键的关键,心里保持镇定,踩稳脚下每一步!

大约前行了十几米,又是一片开阔地,虽有坡度但是很缓,足有十几平米。开阔地的上方是一个呲牙咧嘴的岩石,外边还是茅草,顺着茅草再往前看,竟然看到了村庄和对面的罗山!这里的山风突然大了起来,也更阴冷。直觉告诉我们:我们已经进入了蛤蟆的嘴里!往前再走几步,就是悬崖峭壁,是蛤蟆陡立的前胸。从山下看到的黑乎乎的东西,其实是岩石下阴影,或者外沿的茅草!

不敢激动,不敢跳跃,不敢欢呼,身处险境,唯有恭敬与谨慎!

没有相机,没有纸笔,我们贪婪地看看头顶巨岩,扫视远方景物,用眼睛和大脑尽可能记录下每个景观,然后依旧弓腰挪步原路返回。我们成功了!

回家以后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起,我们知道我们惹了大祸,唯有保密,才不致于临头。

今后的数年,我们也经常挑战一些危险境地,但都没有超越这次历险。这次经历给了我们更多的信心与勇气。我们深信:克服盲目,谨慎前行,踩稳脚下每一步,许多险峰都可征服。

接下来该我们的主角罗山登场了。

罗山在后地村的正南方向,也是黄县与招远的界山,翻过罗山就是玲珑金矿,全国最大的黄金产地。邹老师说罗山是胶东的第四高山,这让我们山里的孩子无比自豪。母亲常说的一句当地谚语“罗山戴帽,大雨就到”,言意罗山之高,一旦山顶深入云层,山地雨很快就会来临,一座罗山,竟然主宰着周边的天气。小学二年级开始学写命题作文《我的家乡》,在老师的指导下,班里所有孩子千篇一律的第一句话都是“我的家乡在骆山脚下,泳汶河畔……”。在那时,罗山写作骆山,因为从我们村的方向看去,骆山顶峰分明就是一只骆驼:脖子耸立,头部向东,驼峰高耸,一个行走在大山之巅的沙漠骆驼形神具备。在看到真正的骆驼之前,我对骆驼的认识就是从骆山开始。我的三个叔叔的乳名都与骆山相关,都有一个骆字,可见骆山在我祖祖辈辈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骆山虽高,但是不难攀登,因为骆山山腰的一处山崖下,有一个称作半仙洞、也称班仙洞的古老道观,有很多不同版本的美丽的传说,大体都是仙女下凡救助百姓、酬勤罚懒之类,我自能记事就听到无数遍。以前道观香火很旺,通往道观的山路也都被道士和山下村民用石条石板铺就。再往山顶依旧有山路可循,因为山顶有一座不知哪朝哪代京官的坟墓,京官的祖籍在招远,死后也就葬在了家乡的第一高峰,也许是想永久位于百姓的头上作威作福?或是想居高临下,永久守护家乡父老乡亲?对这位京官的官职和业绩没作考证,也就无从得知当初下葬于此的原因。京官的后人以及后人的后人铺设了登顶的山路,至今路基犹在,只是衰草连天。

依然是学校组织的爬山活动,不同的是所有学生都参加了。山里娃没小孩儿,一年级的小学生爬起山来不输城里的大人。全村百十个学生拉着队伍、打着校旗、唱着红歌,浩浩荡荡开进了古老的道观。颓废的道观在文革中早已人去楼空,空留残破的屋舍、砸碎的泥塑、孤独的石像和满目的野草,学生的到来倒是给这千年古刹增添了生机。随后继续沿山路登顶,人多势众,一路下来,沿途草木都已踩到,古老的墓道重见天日。当抵达骆山顶峰,并找到那已经是一个不起眼的大土堆的古墓时,劳累饥渴加兴奋的孩子们四下散开,三五成群的开始吃喝起来,没有人去在意那个圆形土堆里的主人的失落感受。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那只形神具备的骆驼,哪去了呢?问了邹老师,老师指了指脚下的山,说这就是驼峰,又指了指驼峰脚下很远的一块巨石,说那就是骆驼的脖子和头。可是在村里看去,驼峰和脖子头分明是连在一起,而且驼头高出驼峰很多!邹老师笑了,说角度惹的祸,那个大石头离村近,当然显得高。

下山途中,我不断观察者驼峰驼头和脖子,越看越不像,越看越离谱。等回到村里再回首,那只巨大的骆驼还在那里!骆山,名至实归的啊!再后来读到苏轼的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信服!同一事物,不同角度去看,就有不同的结论!招远人将骆山称作罗山也有他的道理。看山如此,看万物亦如此。

周边名字很特别的山还有很多,大都有一个浪漫的故事或传说,赋予大山以灵性。都说西山的老虎洞,有一条通往渤海的山洞,在洞口可以听到洞内老虎的吼叫和渤海的涛声,我们去了发现,也就是山崖下的一个石裂,形成一个大约十几米深的山洞,牧羊人可以进去乘凉躲雨,后来骆山的道观又在这里借助地势另建了一个小型道观,算是分支,两座道观在选址和建筑风格上高度一致,成为一派。都说西南向的笔架山附着文曲星的神灵,于是村民在给先人造墓的时候都将墓碑面向笔架山,而不是自家的方向,说是可以保佑子孙后代学业通达,升官发财,我们不信,也没去攀登,也就是三个高度相同,形状相似的山头首尾相连,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形同古代文人搁放毛笔的笔架。但村里确实近几年读书人很多,好多孩子都考出大山,甚至飞向国外,这大概通过造墓形成的家庭信仰和家庭氛围有关。

还有很多,不一一絮叨。

山里的孩子性格憨直、待人诚恳、说话粗率、办事利落,被城里人称作山坎子,大意是像山里的木墩、或者石块,木讷且硬实,有着木石一般的性格。我丝毫不介意别人叫我山坎子是贬低之意,反而引以为豪。我在想,这些性格的形成,源于父母的教诲,也源于大山的养育,像兽走于山、鸟栖于林、山里的孩子与大山朝夕相处,大山的性格濡染了孩子,也成就了孩子,使得我们在各自人生路上遇阻不馁、遇险不慌、遇迷不惑,这是我们终生的财富。

近几年我也常回老家祭奠父母,有时也结伴卫东等几个老弟兄试图再登攀这些昔日的伙伴,有的能够上去,有的只能望山兴叹。但我依旧崇拜甚至感激它们,我跪拜父母,也跪拜了大山,因为它们已经成就了我,而且会通过血脉,将山的精神传至我的子孙后代。

(文/李正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