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张全林:《乡村麦事》

散文|张全林:《乡村麦事》

过了小满就是芒种,又到了麦子收获的季节。

记得父亲嘴边常挂着一句农谚:“麦耩黄泉豆遮身。”其意思是说,种麦要深,种豆要浅。父亲有着传统农民的执着。在我刚上初中那一年,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法子:深秋的土地翻耕、耙平之后,全家人还要用脚再把土壤深踩一遍。于是,我们便光着脚,把屋后的三亩半地踩上了成千上万个脚印。

麦子种上之后,不久便长出纤细的嫩苗,自此踏上风霜之旅。深秋的白霜,凛冽的北风,皆催长着北国的麦子。及至入冬,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每个村庄、每块田野,还有在龟裂土地上努力生长着的麦子。不久,雪化为水,水复结成冰,薄薄的冰凝结在麦苗上,闪闪发光。在这冰天雪地里,麦苗追逐着雪后的阳光,根系拥抱着雪润的土地,共同完成生命的双向奔赴。

麦子随着节气生长。谷雨前后,麦子开始拔节,然后吐穗灌浆。这时候,麦子最需要水和肥料的滋养,但并不是每个年头都会风调雨顺。有一年遇到长久的春旱,麦地里干得像冒了烟。村里由三五户自愿结成的互助组,便张罗着浇地。那些年,自从大大小小的沟渠干了之后,村子里便打了几十眼沙管井。乡亲们两三个人合作,摇着辘轳将潜水泵下到井底,接上水管,合上电闸,轰隆一声响,水便喷涌而出,流到各家的麦田里。麦田分垄,每浇一次便要通一次垄渠。光着脚,在日头下铲土起垄,是最累腰的苦差事。我们常叫嚷着腰疼,母亲便说:“小孩没腰。”小孩没腰,那疼的是啥?

那时候,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常常停电。停了电,也便停了水。晚上是要看井的。看井?井会跑吗?井当然不会跑,看的是浇水的设备。那时候父亲常年在外,家中就我一个男丁,这看井的任务自然便落在我的头上。扛了麦秸秆编成的席子,备了简单的被褥,在满天星光下我安起了营扎下了寨。夜深了,整个村子静了下来。那是村落的原始状态,近处偶尔有几声犬吠,远处是邻村的点点灯火。微风细细,在麦浪上吹过,夹杂着草虫歌唱。天地之间很近,漫天星斗清澈如水。我枕在周遭长满野草开满野花的麦垄上,看流星驰过,待弯月西坠,香甜一梦,不知东方之既白。

勤劳的人们在这麦地里熬着岁月,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希望。几番浇水、施肥、锄草、打药,终于到了小满,麦穗由深绿变为黄绿,麦粒饱实了起来。我们小心地拔了麦穗,绑作小扫把状,回家放进灶膛,一阵噼啪之后,一股麦香袭来。焦黑的麦穗,放到簸箕里用手搓了,吹去麦皮,剩下黑绿的麦粒,放在口中细细咀嚼,焦香满齿。燎麦穗便是农家孩子最期盼的美食,这节令也便有了味道。

终于到了芒种。好像一个晌午,一场风过,麦子便熟了。到处是金灿灿的麦浪,干透了的麦子,风一吹沙沙作响。

收麦子叫“抢麦”。这是跟节气抢,跟天气抢,跟飞着的鸟雀和蹦跳的蚂蚱抢。割麦子是苦活,父亲早早就备下了磨好的镰刀,清晨四五点钟便喊起了全家人。我们套上鲁西北的青驴,拉着地排车,带上一捆草绳,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农征”。清晨的麦秆还带着月光和潮气,割起来不那么脆生。等太阳高过地头那棵白毛杨的时候,日头热辣起来,后背灼烧起来,镰刀锋利起来,麦子便一垄一垄倒下,被束扎成捆,像战场上被缚的俘虏。我们将捆扎好的麦子整齐地装到驴车上,再爬上那一座麦山,扬着长鞭赶着驴子,威风凛凛地回到麦场。

麦场往往是在地头临时碾压出来的空地。村里一开始还保留石滚子压麦的传统,后来便统一改用脱粒机了。脱粒机尚属半机械化,用柴油机带动,人为输送麦子。机器喷吐着黑烟,麦子卷扬着白烟,整个村子便被烟尘罩着,从夕阳西下,直到月上中天。第二日清晨,当麦秸成为麦秸,麦粒成为麦粒,再看每个人,脸是黑的,臂膀是黑的,连鼻孔里出的气似乎都是黑的。孩子们躺在麦秸垛里睡着了,大人们喝着凉茶,吸着自制的纸烟,望着一麻袋一麻袋的麦子,像归乡的老兵看着他的战利品。那满身的尘土就是这岁月的勋章。

颗粒归仓吗?还远不到时候。院子里,公路旁,屋顶上,都是麦子的晾晒场。屋顶上晒麦,最是折腾人。站在屋檐上,用桶将麦子运到屋顶,薄薄地摊开,是力气活,更是危险工种。麦子在屋顶悠闲地吹风,享受着天地的眷顾,就像满月的婴儿在阳光下补钙。“天有不测风云。”一日下午,一团黑云陡然自西北滚滚而来,先是一场大风,人们奔跑着呼喊着“要下雨了,要下雨了”,纷纷跑回家收麦。可是,黑云不等麦子,狂风不等麦子,暴雨不等麦子。这阵疾风骤雨冲刷着屋顶,麦子也像雨一样流淌到院子里,顺着院墙下的阴沟,急匆匆流到街上……

一阵闪电暴雨过后,遥远的天边挂上了彩虹。可是大家不看彩虹,只看沾满泥浆的麦子。全村的人在沉默,我们成了麦子的俘虏。其实,千百年来,这样的沉默,在芒种,经常发生。

再后来,村里的人被麦子解放了。其实不是麦子解放了我们,是科技解放了我们。机器耩麦子,机器割麦子,商家收麦子,农民跟麦子的故事成了永久的乡愁。芒种的麦子,很“悠闲”地走到千家万户的餐桌上。

临近初夏,姐姐在家庭群里,发了一段视频:无人机在翻滚的麦浪上施药。那拉风的姿态,那轰鸣的声响,让我想起往事,不禁泪目。

又到芒种时节,你是否想起了久违的家乡、想起了那些诗意而苦难的岁月、想起了那些史书上没有记载过的与麦子有关的故事?

稿件来源:山东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