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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侯,县在纪家坪。”母亲每次都是这样开始她的回忆。
大概是从70多岁开始,母亲跟我们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喜欢这样开头。
母亲说的“县”,是指当时的山东省“莒沂边县抗日人民政府”。
1943年9月,抗日战争转入战略反攻的阶段。位于沂蒙山区东侧的莒县、沂水、诸城、五莲四县,在接壤的北部山区一带,共产党领导的“莒沂边县”在莒县棋山镇的纪家坪村成立,领导组织当地的抗日武装斗争。
烽火岁月,县政府没有相对固定的地址。据考证,为了躲避日本鬼子的围剿,“莒沂边县”县政府先后辗转莒县棋山、沂水道托、五莲于里等地方。抗战胜利后,改称“莒沂县”,直到1953年8月撤销建制,所属区域重新划转分属各县。
之所以经常念叨“县”,是因为1930年出生的母亲,14岁就参加了“莒沂边县”的抗日武装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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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家族,世居莒县北部青峰岭东坡的高崮涯村。周围散布着东海、夜珠泽、青云庵等村庄,这些名字,隐隐约约传递出很久很久以前,祖辈们从江苏连云港一带迁居于此的文化记忆。
外祖父家学渊源,祖祖辈辈虽然务农,却倡导读书,热衷参加科考。祖辈虽无中举之荣,却也算是“饱学”之家,以读书学问为荣。记得小时候外祖父赠我一套线装的四书五经,期冀书香泽被后世。
到外祖父这一辈,家道突然中落。关于家道中落,一直有一个故事。据说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外祖父的父亲,不知道有什么先知先觉,突然在一个冬夜顿悟,仿佛看透了世道,竟然在那年的除夕之夜,站在院子里大声呼喊:上天啊,快让我家变穷了吧。
别人家过年,都是祈祷财神灶神“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这个大彻大悟的老人却发出了这样让人不可思议的祷告。母亲经常说,很庆幸的是,他们这个家族后来就逐渐变穷了。到土改时,家里已经没有多少土地,家庭成分已经属于贫农。要不到土改时,不仅土地被没收了重新分配,当时周边一些拒绝配合重新分配土地的大户人家,还被土改队的人活活打死了。
外祖母是相邻的棋山东麓的东陈家上庄人,娘家姓陈,在莒县北部一带,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母亲回忆小时候跟着她的母亲、我的外祖母去她的外祖母家的情况。母亲跟我回忆说,她五六岁的时候去她的外祖父家,那时候日本鬼子还没有来,她和外祖母坐在蓬车里,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正是麦子籽粒饱满的时候。家里赶马车的车夫对少不更事的母亲炫耀说,你看,这方圆几十里当年都是你家外祖父的土地。
此情此景,就像古人的浪漫,“陌上花开,可缓缓归”。可惜世事无常,因为母亲的一个舅舅痴迷于赌博,陈家的家产逐渐败光。母亲的外祖父去世后,她的几个舅舅最后远走他乡,生死不明,从此再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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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一个认真的人,也是一个有格局的人。母亲回忆她14岁参加武工队后,因为年龄小,开始就是站岗放哨,查路条,参加夜校学习,到位于纪家坪的“县上”参加各种会议,组织革命歌曲演唱等等。稍微大一点,就参加组织动员队,鼓动村里的年轻人当兵保家卫国,鬼子来了就组织村里人“躲反”,坚壁清野,直到抗战胜利。后来,解放军打沂水城、打莱芜、打孟良崮时,母亲和她的革命小姐妹们更是忘我地组织周围村里的人捐粮捐物,保障解放军的粮食供应。
“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这是诸葛亮《出师表》里的陈辞。母亲18岁的时候,县武装大队领导让她担任一个中队的指导员,并且到家里说服外祖父外祖母。对于外祖父一家来说,兵荒马乱的时代能够苟活下来就是幸运的事情,让儿女去参加“革命”,却是那一代人无法坦然面对的事情。
这时候,母亲却因为已经跟父亲订婚,家里人坚决反对她再革命,担心被有封建思想的公公婆婆“看不上”,母亲的“革命”生涯就此戛然而止。而她同时参加革命的小姐妹们,一直留在武工队,后来随着部队南下“支前”,淮海战役后很多就留在了上海江浙一带建设新中国。其中同龄的棋山村的一个姓孙的远房表姐,后来转业在枣庄矿务局工作,我在2011年秋天时,还去枣庄专门看望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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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革命生涯的终止是她终生的遗憾。从横亘莒县北部的棋山的“山东”嫁到“山西”,无休无止的劳动,含辛茹苦养儿育女,彻底打碎了她的梦想。之所以有这样的婚姻,还要再说一下我的祖父一家。
祖父一家以贩卖海盐为生。从日照的东海边买了盐,到莒县、沂水一带贩卖,最远向西北到了淄博的博山一带。同时,把莒县沂水的小米、花生等贩卖到日照沿海。
在莒县北部一带,爷爷的豪侠仗义是远近闻名的。据说他与沿途的土匪,路过村庄歇脚的地方,都关系密切。爷爷的马队自己有特制的铃铛,沿途的土匪即使隔着很远,就能辨识出爷爷的马队的铃铛声音,爷爷的货物也因此从来没有被土匪劫持掳掠过。在爷爷健在的时候,我们经常缠着爷爷,让他讲他年轻时遭遇的这些黑道故事,爷爷总是一遍遍满足我们的好奇心。
母亲所在的村庄高崮涯村,正是爷爷来往日照的必经之路。外祖父的家族又是村里的大户人家。所以爷爷每次都到外祖父家里歇脚吃饭。爷爷看见一个伶俐的小姑娘一天天长大,爷爷就跟外祖父说,我们定儿女亲家吧,让你家大女儿给我家大儿子当媳妇吧。
这门亲事就这样简单地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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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跟着父亲母亲去外祖父家,从棋山的山西走到山东,接近30里路。翻山越岭,实在是遥远。往往要走一个上午,早晨早早起床,到了外祖父家正好赶上吃午饭。
“鸡叫头遍就要集合。”母亲一直回忆说。作为武装大队的革命战士,母亲他们到县驻地开会,更是需要凌晨就起床。
五六个小时,年轻的革命战士们要赶在早饭前赶到县驻地纪家坪开会。虽然辛苦,却是快乐的。可以想象,在月明星稀的田野上,武工队员们扛着自己的红旗,信心百倍地去集合,领受县政府安排给他们的革命任务,等待他们的是绚丽的曙光与灿烂的朝霞。
母亲一生风雨,一生刚毅。虽然艰难,却乐观积极。这些既有她的天性,应该也来自她在14岁到18岁期间短暂的革命生涯的锤炼熏陶与意志磨练。
“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盼来了大救星。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共产党就是大救星。”时隔几十年,母亲对参加队伍时唱的这首歌谣依然记忆犹新。我们有时候鼓动母亲再唱一唱,母亲说,当时学了很多革命歌曲,老了,都忘了。
而关于对革命历史的认知,母亲经常说的是两个观点,一是八路军可怜穷人,二是八路军有办法。“可怜穷人”是群众路线,“有办法”是调查研究,是实事求是。母亲朴素的认知里恰恰包含着中国革命历史演进的伟大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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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母亲一直是大方之人,善良之人。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有讨饭的,或者路过的走街串巷的生意人,母亲总是问他们吃饭了吗?需要喝水吗?即使家中有一个煎饼,也要拿出一半来,送给人家吃。而我们兄弟姐妹七个孩子,一日三餐的生活困难可想而知。
听哥哥姐姐们说,在上个世纪70年代的困难时期,因为大哥当兵,作为军人家属有照顾,家里的工分补贴等多了,每年秋天的时候,家里可以分两垛地瓜干。这时尽管条件逐步好了,整个社会经济开始恢复生气,但是还是有人家在春天早早就断粮了。母亲这时候就跟父亲商量,把其中的一垛地瓜干打开,“开仓放粮”,分给村里那些已经断粮的人家。
母亲又是一个礼貌周全之人。无论谁,家里来了客人,即使一个同村的人,或者自己的儿女,母亲都要坚持送出大门口,送到大街上,目送走远。
逢年过节,每次回家,母亲总是给孩子们带上她的礼物,即使是几个煮熟的鸡蛋,几个烧饼。如果你不带,母亲就说自己会烦躁不安,让你必须带上。
在母亲生前的最后几年,只要我们回到家,母亲就会早早地买上一包烧饼,等着我们返回时,每人带上几个。每次回家,离开时必须带上母亲的“礼物”,让我们不耐烦地“生气”。遗憾的是,母亲带给我们的这样的“生气”再也不会有了。
母亲性格开朗,乐观积极,是一个不拘泥不牵绊的人。
小时候的我,因为脾胃不和,面黄肌瘦。母亲带着我,每年夏天去纪家坪,找一个老中医给我扎针“放水”。就是用针刺破手指的关节筋腱处,挤出清水来。德高望重的老中医叮嘱,三天内千万不能让手指的伤口见水。但是每次返回的时候,路过一条小河时,我总是忍不住停下来,捉河里的小鱼小虾。母亲想责备我,可是看到我高兴的样子,又不忍心,只好说,这次又不管用了,白白挨针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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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后,母亲经常对着家里墙角的一捆高粱秸秆念叨:我再过十年才能用到你们。这是母亲的“十年之约”。在沂蒙山区,人去世了要用高粱的秸秆扎制灵床,灵床有一个气派的名字:龙床。但是母亲没有实践她的诺言,在父亲去世五年后就离开了我们。
母亲一生,喜欢糖。因为她历经的前半生的生活确实是太苦了。天灾人祸,兵荒马乱,即使新中国成立后,还有饥饿的三年自然灾害。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的中国,因为改革开放,历史才重新回到发展的正确轨道上来。母亲和所有的中国母亲一样,才不再为了孩子的饥饿而独自在暗夜流泪。
大概有十几年的习惯了,每年春节回家,我都会买几罐糖果给亲戚家的小孩子们。也会给母亲专门买一罐糖果。母亲因为牙不好了,母亲有时并不吃,但是我发现母亲看到糖果时脸上的喜悦。
母亲去世后,春节回家,我还是像以前一样,要买一盒徐福记的酥心糖果,放在母亲的灵位前,我可以想象母亲看到糖果时脸上绽放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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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岁之前,母亲总是对我们说,你们不用回来,你们忙自己的吧,你们都成家了,有自己的家事了。
等母亲90岁的时候,我们回家看她,离开家的时候,母亲说,要是能够在家里多住几天陪陪她该多好啊。
可是没有办法,每次还是要狠着心离开。虽然有哥哥嫂子、姐姐他们在母亲身边照顾着。可是孝敬父母,每个人做的是自己的,好像别人永远也代替不了。
母亲跟我说,你们小时候,回到家找不到大人,找不到爹娘,没有依靠,就着急。我们老人年龄大了,就像小孩一样了,你们儿女就是老人的依靠,儿女大了就成了老人的“爹娘”了。
母亲去世后,每次想到母亲的这句话,我的眼泪总是止不住流下来。要是知道母亲会在两年后突然去世,我为什么就不能放下手里的事情,多在家里陪伴母亲一些日子呢?
《二十四孝》中有一个闻雷泣墓的故事。是说晋朝一个叫王裒的人,他母亲在世的时候,害怕雨天打雷。等到母亲过世了, 每逢刮风下雨,有霹雷闪电的时候,王裒就跑到母亲的墓地,跪在墓前哭着祷告说:母亲啊,不要害怕,孩子在这里陪着您。
母亲一生胆小,害怕一个人在家里。尤其父亲去世后,母亲希望儿女多陪着她。哥哥姐姐有时候也不理解,我们都这样劝母亲,自己的家,有什么害怕的呢。我虽然理解母亲,但是却身不由己,每次只能在周末或者节假日的时候,才能回家陪她住几天。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除了止不住的眼泪,还有一遍一遍深深的自责:为什么在母亲的有生之年,没有尽可能地在家里多陪母亲几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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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92岁高龄仙逝,满堂儿孙,哀恸不已。
即使母亲是在92岁的高龄仙逝,在写下这些文字时,我仍然觉得用“一生”这个简单的词汇来形容母亲历经的世界,形容她平凡而伟大的生活,还是太过肤浅。
点点滴滴,音容犹在。缅怀之情,无以言表。
我常常在梦里见到母亲,她一如生前一样的慈祥悲悯。
巧合的是,母亲的公墓位置就在棋山脚下的纪家坪村。
我常常想,母亲遗憾终生的少女时期突然中断的革命梦想,她可以在天堂继续回望,就像她晚年经常念叨的“那时候,县在纪家坪。”
九泉之下,她一定可以重新回想起,那个生活在动荡战争年间,虽然时日艰难、却满怀理想幸福、无忧无虑的少女,行进在革命队伍里,高唱革命歌曲的美好时光。
我知道,那时母亲的眼里大地葳蕤,鲜花盛开。
(附记:这篇短文断断续续写了两年,每次只能写几行,就会泪流满面,无法再继续写下去。)
献给母亲的诗歌
天冷了,母亲在村庄里不知有没有生炉子
天热了,母亲的电风扇是否省钱不舍得开
下雨了,母亲在院子里晒的粮食是否已经收起
下雪了,母亲是否会像往常一样倔强地不停地扫雪
——我要给母亲打个电话
现在——
天冷了,母亲在村庄里不知有没有生炉子
天热了,母亲的电风扇是否省钱不舍得开
下雨了,母亲在院子里晒的粮食是否已经收起
下雪了,母亲是否会像往常一样倔强地不停地扫雪
——我第一时间的反应
还是想到要给母亲打一个电话
突然又想起
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很久了
(2023年7月28日。又一次梦见母亲,凌晨四点,醒来泪流满面。)
(徐天宝 作者单位:山东国资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