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张全林:查湾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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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张全林:查湾散记

今年,海子应该60岁了,如果他还在世的话。

时至今日,他的经典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依然穿越尘世的唁嚣,持久地洋溢在人们的心间。

3月,于海子而言是特殊的。他生于3月,亦卒于3月。

在这样一个季节里,我们奔驰千里,从黄河的北岸到长江的北岸,造访查湾、追念海子。尽管天气已经转暖,但那一日,却雨丝飘洒、春寒料峭。

怀宁城距离高河镇很近,高河镇距离查湾也很近。查湾,这个美丽的乡村,就静卧在一片远远的山峦怀抱之中。

我的大学老师刘广涛教授先一天抵达这里。我们到达时,他与海子的胞弟查曙明先生早已在海子纪念馆前等待着我们。寒暄过后,我对查先生说您是海子的二弟,我喊您查二哥吧。查二哥爽朗大笑。

彼时天色已晚,查二哥忙张罗饭。知道我们是专程来拜访母亲的,便很热情地将老人搀扶了出来。老人家已经90岁高龄,扶着一辆用作拐杖的小车自老屋中蹒跚而出。在暮色细雨中,老人裹着棉衣,身材显得愈加单薄。我们忙扶将过来,自我介绍,送上问候。老人应答机敏,很是热情。

“查湾味道”是查二哥自己开的饭店,距离老屋几十米的样子。那日,老母亲亲自作陪,让我们备觉荣幸和感动。菜是查湾的菜,酒是当地的酒,手艺是查二嫂的手艺。老人只倒了一小盅酒,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讲她的儿子——海子。桌上摆了几道很“查湾”的菜肴,自制豆腐乳、一碟腌黄豆,老人说这是海子上学时的主菜。二哥说斟酒为筛酒,就像《水浒传》中的一样。还说,海子就是用腌黄豆杀馋,杀馋者解馋也!

那天老人家茹素。查二哥说老人一个月之内有10天吃素,具体哪天只有她自己知道。老人掰开手指给我们数着:“初一、初八、十四、十五、十八、二十三、二十四,还有每月的最后3天。”不知道这10个日子眼有什么特殊意义,但自海子去世5年后,她便开始吃素,于今已30年。

因为怕引起老人伤怀,我们便刻意少提海子。吃饭间,老人主动提出要朗诵海子的诗歌《以梦为马》,这令我们惊喜。老人用的是查湾官话,听不很真切,像是在用古语吟唱,带着独有的岁月沧桑。在海子刚去世的那几年里,每当看到凭吊海子的造访者,她便“一看到你们我心里就发痛”,甚至很长时间无法接受海子这个名字。但现在的老人,安详且平静。我想,35年的岁月,或许已经抚平了老人心中的忧伤;每一次诵读海子的诗行,就是在跟儿子对话。从海生到海子,谁又知道老人经历了什么?

其实,海子的母亲操采菊老人出身于大户人家,曾读过几年私塾,经常为海子“讲书”,算是海子的启蒙老师。

海子15岁那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一时轰动县城。母亲连夜蒸好白米糕,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分发。去北京探望海子的时候,她装了50多个鸡蛋,从安徽坐火车一路辗转带到北京,一个没破。海子曾说,要用诗歌给父母盖一座大房子。

可是,他没有等到给父母盖大房子,但家乡却给他盖了一些更大的房子:一座海子文化园,一座海子纪念馆,一座海子书房,—座赋予诗歌的村庄。但,母亲最想要的,不是大房子,是儿子。

海子短短一生曾写过161次母亲,在《给母亲(组诗)》中这样写道:“母亲/老了,垂下白发/母亲你去休息吧/山被上伏着安静的儿子/就像山腰安静的水/流着天空”。

海子的愿望实现了,母亲的愿望呢?老人经常背诵儿子的诗歌,在村里的池塘边,在老家的书屋里,在海子的墓地旁,在德令哈的“诗城”,在各个城市的海子诗会上,这是最资深海子粉丝的表达,更是母亲对儿子的思念。

当别人请老人在扉页题词时,她最常写的是这样一句话:“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她想让儿子过上的好日子。

老母亲31岁生下海子、46岁送海子去北京、56岁接到海子噩耗、61岁开始食素……当她82岁到德令哈诵读海子的诗作《日记》时,台上台下,一片哭声。就是那一次,引发了老人的心脏病。

老人年事已高,心肺功能不全。20年前因外伤导致的腰椎损伤,至今一直隐隐作痛。柔弱而长寿,知命而达观。当岁月老去,或许儿子的诗歌是她最好的良药。

屋内,张挂着海子的照片,摆放着海子用过的书籍,两张矮凳旁趴着一只雪白的猫,满满的海子的气息。我们把从山东带去的阿胶送给老人,并讲给她怎么吃,老人很是高兴。

替海子尽—份孝心,也是我们此行最终的目的。

那天,我们参观了海子纪念馆,在清晨走过他的诗歌广场,在回音壁前朗诵他的诗歌。面前是如海的藕塘,枯荷斜插着如淡淡的水墨画,野鸭在水中游弋,野鸽子在田野觅食,3只苍鹭在空中歌唱,远处的油菜花正在盛开……一切生命都在这春天里复活吗,就像复活了“十个海子”。

第二天清晨,我们来到海子墓前,献花奠酒。那是一个圆形的坟墓,太阳的造型。海子说:“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家乡人把他葬在山岗上,自东北向西南,面朝家的方向。

那日,查二哥领头祭奠,鞠躬、献酒……坟墓前很多花,有塑料的,也不乏鲜花,还有各地的酒。二哥说他们过年喜饮德州高粱酒。但我们只带了“景阳冈”。想必,海子应该喜欢。

刘广涛教授带领我们到海子的母校高河中学作讲座。那是一座拥有近80年历史的名校,校园里已开了不知名的花,两株高大的银杏树正待发芽,一只灰色的小松鼠在树枝和电线之间奔跑,这校园很“海子”。刘广涛教授前一日讲的是《抱着白虎走过海洋》,那一日讲的是《山楂树》。听课的是高一的孩子,主持的是高中的校长。老师讲得酣畅淋漓,孩子台下掌声如雷。那是一首关于爱情的诗,很唯美、很干净,就像孩子们清澈的眼睛。我想,他们懂了。

那所学校的校训是:以梦为马!

返回查湾的路上,出租车司机说海子是怀宁的大诗人,说这话时他很骄傲。海子赋予家乡诗意,查湾给予海子温暖。这是梦想与现实的幸运邂逅。

我也是幸运的,有幸拜访了诗人的母亲。老人家的手是温暖的,感情是丰富的,回忆是青春的。那晚,我们路过老人的窗前,透过窄窄的窗棂,见她正坐在电脑前宁静阅读,是在读海子的诗歌吧。

此刻,老屋、老人、电脑,还有查湾的春天,形成一幅时空交叠的画面,让那个诗的年代在人间重现。她是儿子最忠诚的粉丝,她诞生了海子,海子诞生了诗歌。她是诗歌的祖母!

在嘈杂的时代里,“祖母”90岁,海子60岁。如果海子活着的话也该到了退休的年龄。“退休”了的海子,再也不会为生友和爱情焦虑。但,当用电脑写作、用手机沟通世界的时候,他会想些什么?会做些什么?会写些什么?他又会怎样理解这个人间?

查湾无语,海子无言。一个包容诗与诗人的时代,让人感受到希望和温暖,让我们更加热爱生活。家乡、母亲、爱情、诗歌、太阳,还有深沉的麦地,是海子留给我们的精神食材,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珍惜他,理解他,那个青春时代的新诗天子!

又是3月,斯人已远。在这春暖花开的查湾,只剩下那个诗歌的“祖母”在吟唱:

“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

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

……”

来源:山东师范大学《山东师大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