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姥娘自杀前是有预兆的。姥爷却毫无察觉。
1951年夏天的那个中午,王楼村到处透着一种恹恹的焦煳气息。经过白花花日光的烘烤,这个河南的小村庄像一个初愈的病人,几乎没了伸懒腰的力气。姥娘家在村子最东头,三间砖土混搭的平顶新房,在破旧的王楼村里有种夸张的醒目。房子是那年春上盖的,挖地基时惊扰了一个蛇窝。二姥爷(我姥爷的胞弟)用铁锹铲下了一个蛇头,血淋淋的。本来这件事过街风一样很快刮过,可从那以后,蛇常常毫无商量地窜入姥娘的梦中。那天中午,她就是被梦中的蛇惊醒的。
当时,她已浑浑噩噩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在梦中她先看到一片火海,一条赤链蛇张牙舞爪地冲了出来。具体地说,那是一条黑红相间、小孩胳膊般粗细的蛇,看不见蛇头,或者根本没有蛇头,在她面前飞来荡去,游动迅速。最后紧紧缠住了她。这让姥娘瞬间出现被沉入水底的窒息感。她挣扎着爬起来,努力睁开眼睛,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后背和发根满是虚汗。孩子们叽嘎的嬉闹声和院里嘶鸣的蝉声,透过敞开的屋门传进来。她木偶似的发了会呆,皱着眉头,目光缓慢打量着四周。
她手里紧攥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电报,自言自语说了些什么。她的声音很低,好像卡在喉咙里。电报是上午二姥爷送来的,他在附近镇上的学校做临时教员。那年月邮信、发电报,邮递员总喜欢送往学校,再由老师转到村里,这样方便找人。对王楼村来说,二姥爷几乎成了“专职”邮递员。他常把信件掖在书本里,书本夹胳膊下,背着手在村里走来走去。那时认字的少,他也负责读信,慢声细语,娓娓道来。对方常给点地瓜、花生之类,以示酬谢。他不推辞,笑眯眯地拿起就走。二姥爷当时没有成家,高不成低不就,已过30岁。他有个特点,说话前下嘴唇先下撇,哈腰点头。这许是和他曾经的“汉奸”经历有关。他在济南给日本人干过事,这种经历,村里只有姥爷知道。
二姥爷住新房西侧那一间,有实墙与其余两间相隔。新房盖好前,他寄住在学校里。当过兵的姥爷1948年带全家跑回老家王楼村时,凑合着住祖上留下的后院。后院由于年久失修,房顶上多个窟窿透着日光。直到新房盖好后,兄弟二人终于住到一起,毕竟是一奶同胞,互相有个照应。
那天上午,脸色凝重的二姥爷来送电报时,手哆嗦着,眼圈发红,应该是先看了电报内容。电文内容就三个字:速离家。发报人署名“王战友”。有“特工”经历的姥爷说,一看就是假名字,应该是某位战友冒险来的信,看来,上面要来逮我了。
姥爷看着电报,脸上出现了一种带点尴尬的无奈,铜烟窝咔咔地往榆树皮上磕,边磕边说: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他把电报塞给姥娘,骂了句“娘的”,扭头离开了。姥娘读过私塾也认字,她怔了一下,拿电报的手开始出现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抖动。姥娘当时不到30岁,二十八九岁的样子。她忽然感觉有点眩晕,眼前模糊起来,脑子瞬间空空的,上身羽毛样很轻,腿却灌铅般地沉重。她挣扎着扶住门框,缓了下神,像一个步履沉重的老妇,抬脚向屋里迈。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几步,但她走了好一会儿,沿着木门,墙,灶台,最后摇摇晃晃地倒在了炕上。
她平躺着,眼神呆滞地看着屋顶。房梁上有个燕窝,几只探头探脑的小燕子,让屋顶溢满生命的气息。燕子都有个安稳的窝,这人呢……姥娘开始哭,是那种无声地落泪,泪水通过眼角,迅速爬过脸颊滚落而下。她心里像塞进一团破麻,乱糟糟的。这刚安了个新家,就要离开了。搬家,搬家……搬来搬去,啥时是个头啊。她当初以为嫁了个当兵的,男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现在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有了种心悸的感觉。未来是不可预知的,战战兢兢扑面而来。新房子像她死死抓住的救命稻草,再扔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想到死去的爹娘,心脏就像被突然薅走,一点点揉碎,挣扎的痛感常常不期而至。她老家是山东临淄的,好几百里远。十年前,她离家的时候爹娘是满脸怨气的,她在努力想着离家时爹娘的样子,但想着想着眼前就浮现出一片大火。新中国刚成立时回过老家,离家后就回去那一次。乡亲们不认识她了,或者装着不认识。在他们眼里,她仿佛是带来霉运的扫帚星。新中国虽已成立,各种反动势力依然存在,谁不担心世道无常,谁不活得胆战心惊呢?她的家呈现着大火燃后废墟的模样,齐腰高的荒草在瓦砾中疯狂地生长。二婶朝她喷着唾沫这样说,你跟那个当兵的走后不久,家就被抄了。对,就是今儿带你回来的这个男人,二婶指了下我姥爷接着说,烟很大,火烧了好几个小时。你爹娘被鬼子和伪军以“通共”的名义抓走,游街。是在村南场院里枪毙的,围着里里外外很多人……二婶的话子弹一样击中了她,一种眩晕感让她瞬间昏迷了。
她不知道怎么回的河南王楼。到家后,她开始变得咬牙切齿,沉默寡言,常常梦到一片火海,半夜惊叫着醒来。她的痛苦和心酸慢慢沉淀,步伐开始沉重,走路擦擦擦,拖着地。姥爷总这样安慰她:过去那段血泪史是对全中国的,不是一家的事情,过去的就过去吧。新中国成立了,咱的好日子来了,给你盖个全王楼最好的屋,让你像样的跟我过。她摇着头不说话,就像人饿极了灌几口凉水一样,没有什么感觉。其实这样的承诺,姥娘听他说过很多次。他原来是这么说的:等天下太平了,就在老家给你盖个屋,全王楼最好的。一种田园隐居的梦想在他们心中悄悄生长。后来,姥爷逗她开心,就唱豫剧。河南豫剧出名,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很多人都会哼几句。
为了盖房,姥爷身上有股子韧劲,忙这忙那,不让自己闲着。他说,男人嘛,说话唾沫星子要砸个坑,要是和那个啥一样,还叫男人不?他后来去一家供销社帮忙,竟当上了个小头头。他赚了钱就交给姥娘。姥娘沾着唾沫数钱的时候,他就美滋滋地颇有成就感地笑。一分一毛,钱慢慢地凑。盖房的材料是分好多次运到家的,断断续续几个月,青砖,土,檩条……1951年春上,姥娘卖掉珍藏的玉镯,才攒够了盖房子的钱。
盖房挖地基惊扰蛇窝的时候,二姥爷不知天高地厚,铲掉了蛇头,姥娘为这事说过他。她说,蛇是保家的东西,不能随便动。后来她的梦里就常出现蛇,这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挣扎和恐惧。
上房梁那天,姥娘的脸上有了久违的笑意。她在下面喊着号子,看着姥爷和乡亲们上梁,1、2、3,1、2、3……笑声落满了新院的旮旮旯旯。新房盖好后,我姥爷站在房顶上,唱《穆桂英挂帅》:
辕门外的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哦——保国臣!
姥爷拉开架势,一手叉腰,一手左右摆动,字正腔圆,颇有大帅的威风。姥娘看着姥爷,却忽然哭了起来,都不知道为啥。
2
那天姥娘寻死时,已到下午了。毒辣的日光把地面烤得烫脚,榆树荫下趴着的那条黑狗伸长舌头,呼哧着粗气。母亲那年8岁,在院里看着6岁的大舅玩泥巴。
姥娘被梦惊醒后,发完愣,把院子里的母亲和大舅喊进屋,一手一个抱着哭。姥娘哭的时候,总是没有声音,她平时也这样,就是淌泪。大舅还是嘻嘻哈哈龇牙咧嘴的年龄,姥娘几次撵孩子出屋,大舅赖着不走。后来,姥娘把过年时才让穿的新鞋子拿出来,给孩子们穿上。鞋都是绣花的,姥娘亲自绣的,很好看的牡丹花。孩子们穿上新鞋子就开始在院里疯跑,蹦跳着追逐,过年一样地喜庆。二姥爷开始是在家的,也劝姥娘想开。劝不住,就去村中井边担水去了。他出门的时候,一直扭着头,嘴唇往下拉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姥娘这时忽然插上了屋门,慌慌张张从床底拿出一根绳子。
姥娘采用了一种最原始和节约的自杀方式——上吊,她想借用手指粗的一根绳子,吊上房梁,荡秋千一样把自己晃到另一个世界。姥爷去黄河东贩地瓜干的时候,就用的这根绳子。
姥娘努力把绳子抛向房梁,摔倒了,爬起来,团起一边的绳头接着抛。她在努力把绳子抛向另一个世界。后来,她听到门外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他们稚嫩的小手在啪啪地拍打着木门。她瞧了一眼,门缝里有上下两只惊恐的眼睛。她顾不上这些了,人真想死时内心是无比坚定的。后来她终于把房梁上垂下的绳子系成了绳套。门外的哭声停止了,她只看到儿子惊恐的眼睛,接着听到女儿几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她急忙晃悠着站在凳子上,把脖子往绳套里伸……
在她刚刚蹬开凳子的时候,二姥爷踹开屋门,和几个乡亲一起冲了进来,从下面托住了她。她没死成。接着,乡亲们开始七嘴八舌地劝她。屋里乱糟糟的声音和院里的蝉鸣声搅在一起,让人听不清什么。一会儿,满头大汗的姥爷回来了,他看到闭眼躺在床上的姥娘,先是怔了一下,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后来他就抱起了她,像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他剧烈的心跳声传到她的身上,怦怦地响。他反复说着一句话:多年咱都熬过来了,孩他娘,你别糊涂啊!那个晚上很安静,姥爷一直抱着姥娘,直到黎明。
第二天蒙蒙亮,姥爷带全家赶往利津洼避难,去那里寻他的战友。利津洼被誉为“鲁北粮仓”,现处于山东东营市垦利县,位于黄河入海口。
姥爷左手提着一点可怜的“家当”,右手拽紧姥娘的胳膊。母亲和大舅紧随其后。太阳出来后,燥热扑面,姥娘孱弱的身躯被舔舐出一轮轮的汗水,衣服夸张地贴在后背。大舅的鞋跑丢了一只,赖在地上不走,光着膀子的姥爷就背起大舅。大舅脸上满是泥道道,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他黝黑的背上。因为赶时间,他们走得很快,几乎是一路小跑,不像一般逃难人群慢悠悠地往前晃。走着走着,姥爷忽然唱了起来,是陕西的信天游:
一道道那个山来呦
一杆杆枪
咱们中央哦红军,到陕北——
姥爷当兵时的战友来自四面八方,他这几句是跟陕西的小李子学的,姥娘听他哼过,但没有这次响亮,她听着听着就加快了脚步,伸手攥住我母亲的小手,姥爷唱到“毛主席来了晴了天”时,姥娘抑制不住泪水,脸上亮光光的。大舅嘻嘻地笑,小手啪啪地拍着姥爷黝黑的脊背。
他们是在河南孙口上的船,姥爷一直抓着姥娘。姥娘一直闭着眼睛,迷迷瞪瞪的。她皱着眉,头痛欲裂。姥爷不停地在她头顶上揉搓。热风挟着旱烟和体臭味儿,在船舱里横冲直撞。仓内总有人大声说着什么,轰响的发动机噪音,剧烈敲击着人的耳膜。船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摇头晃脑地向前冲,水波夸张地向两边散去。
姥爷一直在姥娘耳边悄悄说着什么,有时还哼唱几句。她几乎没有回话,但他还是不停地说,像是有讲不完的话。靠岸时姥爷到渡口买点东西,或者晚上休息一会时,他就嘱咐母亲和大舅死死抓住姥娘的头发。他说,你们抓紧她的头发,她就不会跳河,你娘会担心把你们带下河的。
姥娘听到这些话时,就会摇着头睁开眼睛,打量下姥爷和孩子们,说,没事,放心吧。她上船前的精气神儿,已经消失殆尽。她的头发鸟窝一样乱糟糟,我母亲和大舅用力攥着姥娘的乱发。姥娘尽力挣脱着,直到姥爷一溜小跑回来。
3
在他们赶往利津洼的途中,我插空说说姥爷姥娘的过去。
姥爷姥娘相识于上世纪40年代初。那个时候,当团长,或者营长的姥爷跟着部队在山东临淄驻扎,因为受伤住在姥娘家里。姥娘家是经营玉器瓷器的,比较富裕。姥娘皮肤白皙,大眼睛,细蒙蒙的个子,扎着根乌黑闪亮的大辫子,是村上出名的俊姑娘。姥爷比姥娘虽说大10多岁,但 1米8高的大个,浓眉大眼很是威武。他们认识也就个把月,姥娘就看上了姥爷。那个年代很多人怕当兵的,别管是什么兵。姥娘家里虽说反对,但却不敢声张。姥娘就这样跟着伤愈的姥爷闯进了军营。
姥娘穿一身旗袍,手上戴着玉镯,在土黄色的部队中很是扎眼。她没有嫁妆,戴着战士们采来的满头鲜花,笑得很灿烂。举行婚礼时,姥爷在战士们的簇拥下,戴着红花,脸像一块红布。他先是在姥娘耳边悄悄说了句话,接着后退几步,啪地举起了右手,行了一个庄严的军礼。这是战争年代的姥爷在自己的婚礼现场,送给姥娘唯一的礼物。
后来,姥爷被派到济南,做“地下工作”。去济南前他什么官职都没有了,具体原因不很清楚,大概是一场仗下来,带的队伍几乎全体阵亡,姥爷到死也没细说。许是他不愿意回忆,不愿意撩开一生的“耻辱”。
姥爷带着姥娘去了济南,靠写信、裱糊画为生,其实门面就是临街而卧的一张桌子,也是我党的一个地下接头地点。因为组织的需要,他还收过破烂,当过跑堂的,卖过烟卷,扛过大包……姥娘跟着他搬了很多次家。到济南第二年,姥爷有天晚上抱来了一个婴儿,说是牺牲战友的女儿,这孩子就是我的母亲。姥爷不让姥娘做任何事情,在完成党交给任务的同时,艰辛地赚钱养着家。大舅出生后,生活更加捉襟见肘。他常劝她带着孩子回老家河南台前。她摇着头说,到处都在打仗,我在济南,你才更安全。
有月亮的晚上,他就给她轻声唱,原来从战友那里学的杂七杂八的戏和歌谣,什么都唱。他唱歌的声音很小,小的只有她自己听到。姥爷唱着唱着就说,等全国解放了,就到老家给你盖个十里八村最好的屋,让他们眼馋。她就笑。他喜欢和她并排坐着,他轻轻揽着她。月光透过窗户射进来,他们脸上飘着一层动人的白。当年她在临淄家里听他唱过一段豫剧,她的心就动了。
在济南,她头发蓬松,盖着半张脸,灰大襟褂子上一排布纽扣,完全一个乡下人打扮。他出去干什么,很少跟她说。她知道党的保密纪律,也不问。他就说过一次,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他发现了当“汉奸”的弟弟,就是我二姥爷。他本来该一枪击毙弟弟,但他犹豫了。姥爷偷偷放跑了弟弟,同时还放了一个山东莒县的,打发他们回老家了。
1945年鬼子投降后,内战开始了。姥爷没有回部队,组织上让他继续留在济南工作。姥爷常常几天不进家,他出门什么时候回来,都是个谜。姥娘常常失眠,半夜坐着,也不燃灯,透过窗棂往外看。月光透进来,风吹进来,姥娘模糊的面容里透着一种焦灼的忧伤。远处的枪炮声偶尔传来,她就抓紧自己的胸口。她常常搂着我母亲和大舅哭,泪水无声地落在孩子们身上。
1948年9月解放济南的时候,姥爷不见了踪影。为防炮弹袭击,姥娘领着舅舅和母亲藏到四腿垫高了的床下,床上放着桌子、板子和棉被。只要是能用上的东西,全部放到了床上。战斗进行了好些天,他们吃喝拉撒全在床下。姥娘将孩子揽在怀里,捂着他们的耳朵,听着炮弹尖锐滑过和瞬间轰响的声音,姥娘的身体随着母亲和大舅的阵阵战栗而哆嗦。母亲恍惚记得有流弹不知从哪里飞了进来,落在她们面前,就在床前,哧哧冒着烟……姥娘瞬间冲了出去,她抱起那个流弹掷到屋外,迅速反向趴下,慢慢匍匐着爬到床下,抱紧了孩子。那个流弹并没有响。
一天傍晚,姥爷冲进了家,拽起他们就跑。当时济南已经解放了。有战友告诉姥爷,上面要抓他。有人告密说姥爷替国民党做过事。姥爷说,这种事情说不清楚,只能抓紧跑。他们跑回了老家河南台前。在老家的三年里,姥爷终于有了“一滴水融入大海的感觉。”姥爷走路很带劲儿,砸得地面咚咚响。新中国成立那天,很少饮酒的姥爷喝醉了,他开始絮絮叨叨讲以前的事,高兴得像个孩子。后来他联系上了一些战友,包括我母亲的生身父亲——济南当地人,也为党从事“地下工作”。其实,济南姥爷当时并没有牺牲,而是被派往了四川。新中国成立后,济南姥爷曾经来台前找过我母亲,要把她带回济南,但母亲慌慌张张地挣脱开,跑了,藏到野地里不敢进家,后来竟然睡着了。姥娘姥爷半夜里找到母亲,抱着孩子哭了很长时间……
4
姥娘全家在利津洼的五年里,济南姥爷多次来找,他甚至给我母亲在济南落实了户口,找好了学校,想让她重新上学。姥娘劝我母亲走,毕竟是亲爹亲娘啊,我母亲就哭,看到济南姥爷的影子就藏起来,不是自个养大的,没有感情……我母亲最终没有回济南。
在利津洼,姥爷全家住在战友家里,挤在一间侧屋里,就像二姥爷当初住在他们旁边一样。房子很破旧,但是一家人能挤下,有个落脚地就不错了。姥娘的心好像平静了,跟着姥爷开荒种地,她就像多年前跟着姥爷到处闯荡一样,感觉铁桶样的生活仿佛被忽然扯开了口子,清新空气滋润了未来。
但是,一切随着一场灾难的降临,开始支离破碎。1956年春天,先是双胞胎二姨和二舅出生。这本来是个欢喜的事情,但姥娘却表现出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她常跟姥爷念叨老家的新屋。人一旦拥有了什么,再失去,隐藏心中某个角落的怨气,会在某种条件成熟时迅速爆发出来。姥爷常常自己出去,围着院子在外面绕圈,一转半天。那段时间,姥娘又开始做起了那个可怕的梦,晚上常有一个无头蛇在她面前飞来跳去。她又开始挣扎着半夜惊醒。姥娘说,本来好长时间不做这种梦了,不知怎么回事。
接着,姥爷失去了左腿,是在采石场做苦力时被石头砸去的。本来这种活,姥娘不让姥爷去的,但二姥爷来信要钱,说是得了哮喘病,临时教员也干不成了,一下子没了活下去的勇气。姥爷说,爹娘死得早,长兄为父啊,拼了命也要帮弟弟。
后来,姥爷拄着拐,常把左腿的裤子撩起来,系到腰上。姥娘望着他常常发呆,张开嘴想说句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知道,姥爷之前把钱都邮给了二姥爷。姥爷开始吵吵着回老家了。他写信给二姥爷说了自己的想法,二姥爷没有回话,也没有来看姥爷。姥爷说,肯定是没有收到信。这年月,什么不丢啊。
我这里先提下二姥爷。姥爷姥娘离家的那年秋天,二姥爷和镇上的一个寡妇结了婚。结婚的时候,寡妇腆着大肚子,怀孕半年了。东侧两间成了他们的婚房。姥娘全家走后,二姥爷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房梁上的燕窝戳下来。小燕子摔死喂了狗,两只大燕子在屋外榆树上叫了好几天。后来,二姥爷辞了临时教员的工作,给一家字画店,或者是古董店帮忙,二姥娘喜欢骂街。1957年春天姥爷拖着残腿、带着家人回到老家时,二姥娘正在房顶上骂。姥娘全家住进西侧的单间。二姥爷跑前跑后,很是热乎。
姥娘没有说什么。但接下来姥爷摊上了一场政治灾难。
那年冬天,姥爷被人举报,划成了“右派”。我姥爷显得不在乎,拄着拐游完街,总是满脸微笑说,斗就斗呗,总有不斗的那一天。在游街的时候,他还唱,什么都唱。但是有一天,他却咆哮起来。舅舅当时成绩很好,总是第一名,却被勒令退学。姥娘拽着舅舅到学校找,不仅没有结果,还和姥爷前后拴在一起,五花大绑着游街。姥爷的咆哮声惊呆了两边看热闹的人群,他大声说着骂着,把我的女人放下,逮个女人斗还要脸吗?结果那次姥爷当众遭到了暴打,姥娘拼命挣扎着用身子挡着、护着我姥爷。人群里有人向他们吐着唾沫,他们身上挂了很多肮脏的东西,二姥爷还哭着往我姥爷的身上抹了粪便,以示“划清界限”……在那个颠倒黑白的年代里,和姥爷姥娘很多一样的人,用顽强支撑起了那个时代。
那天以后,姥爷再没有回家。他被绑在榆树上,拐不知去了哪里,一个勒紧在树上的棉裤扁塌塌地,很是醒目。姥娘和孩子被关在家里,不让出来。她疯狂地大喊大叫。后来,她就听到姥爷断断续续的歌声,听不清唱的什么,大概都是他当兵行军时的歌曲。姥爷打着冷战哭唱着,他的声音在村子上空飘来荡去。后来就听不到声音了,姥娘跑到房顶上,哭着大喊:李英石,石头(我姥爷的小名),你要挺住啊!后来,姥娘晕了过去,漆黑的夜吞没了任何声响。
姥爷死在那个冬夜。
二姥爷帮着发送了姥爷,出丧那天,他在姥爷的坟前跪着,谁也拽不起来。二姥爷后来很少进家,说话絮絮叨叨,不久跟他老板的老婆跑了。二姥娘恼羞成怒,说出了一个惊天秘密:是英文(二姥爷)到公社告的状,他想让你们走……51年那封电报是假的,他和人要了张电报纸,左手填上的,他就想让你们离开家,好用这个新房结婚。二姥娘接着失踪了。
姥娘呆在那里,什么都没说,接着就大笑,满脸是泪。
半年后,姥娘忽然就有点间歇性的痴呆和迷糊,她见人常做一个动作,悄悄跑人家的耳边,悄悄说句话:我是石头,我会对你好的,然后倒退几步,举起半握的右手,行一个军礼。然后就唱,什么都唱,河北梆子、陕西信天游、京剧、豫剧……声音不太清晰,但有那么个味儿。
母亲给我讲这些的时候,是今年除夕晚上。母亲说,后来国家给你姥爷落实了政策,咱家转了非农业。那晚,母亲在阳台上伫立了很久,很慈祥。我静静地搀着母亲。随着声声尖利的哨响,各式礼花在空中炸响,闪烁。那一刻,母亲忽然笑得很灿烂。
【作者简介】陈东亮,白日忙活,晚上小说。70后,山东省作协会员。在《中国作家》、《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山花》、《当代小说》、《西南军事文学》、《飞天》、《伊犁河》、《文学港》、《雪莲》、《小说月刊》等文学杂志,发表(转载)中短篇小说二十余篇。在《百花园》等文学杂志发表小小说50余篇,有多篇作品被转载。短篇小说被《时代文学》“文坛新势力”重点推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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