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画问茶·碧螺春|烟波之间,一杯“明代茶”

诗画问茶·碧螺春|烟波之间,一杯“明代茶”

今天是谷雨。古时江南吴地,谷雨节前,县令采办洞庭碧螺春茶入贡,谓之茶贡。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在元代词人张可久的诗文中,千古兴亡更替与人间烦恼都可忘却于一盏茶中。茶不仅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唐宋以降,历代文人对茶的喜爱有增无减,访茶山,寻香茗,记茶事、绘茶图、抒雅怀。山野竹林间,松竹怪石旁,或与客清谈款话,或探虚玄而参造化,文人雅士的参与,使得茶由自然佳茗转变为蕴含文化与情感的精神载体。

纵观茶史,可以说是中式生活美学的演变史,也是一部艺术史。《澎湃新闻·古代艺术》推出的《诗画问茶》系列,从采茶现场、诗画艺术、器物美学等角度着手,寻找中国文人雅士寄托于一杯清茶之上的逍遥,追寻中国的茶文化之美。本期走进的是太湖西山与东山,在浩渺烟波间,寻访“碧螺春香百里醉”与明代文人的茶间画事。

太湖之滨

太湖之滨

碧螺春采摘现场 澎湃新闻 资料

碧螺春采摘现场 澎湃新闻 资料

“碧螺春”其形状卷曲如螺,银绿隐翠

“碧螺春”其形状卷曲如螺,银绿隐翠

嘉靖三十七年(1558),时年89岁的吴门书画大家文徵明重游太湖之滨,写下行书《游玄墓次第得诗六首》。年虽耄耋,但文徵明依然精神矍铄,笔力惊人。《游玄墓次第得诗六首》中的《七宝泉》记录了他此行汲泉品茗的心境:

何处清冷结静缘,幽栖遥在太湖边。

扫苔坐话三生石,破茗亲尝七宝泉。

青竹传声云袅袅,碧天流影玉涓涓。

高人去后谁真赏?一漱寒泉一慨然。

江南文人多嗜茶,文徵明亦是其中翘楚。相传,文徵明此次于太湖之滨品茗的就是后人所称的“碧螺春”。

于诗、文、书、画上无一不精的文徵明,在画史上与沈周、唐寅、仇英合称“吴门四家”;在书史上,文徵明也以诸体皆善著称,独领明代书坛风骚,麾下门生众多,是继沈周后的吴门书派领袖人物。

文徵明《品茶图》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文徵明《品茶图》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文徵明也曾寄期望于仕途,然而一生功名不就,年过半百才经由推荐,授翰林院待诏。回看文徵明一生跨过的明成化至嘉靖的九十年风云里,前有宦官刘瑾乱政,后有权臣严嵩当道,朝堂新旧思潮相争,他的济世抱负以及作为儒者对大义的坚持,在中晚明注定无法实现。在出世与入世间考量许久,最终还是如父执辈庄昶、吴宽、王鏊一般,选择了辞官隐居,遁入诗书茶艺的世界。

文徵明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茶学研究者,他著有《龙茶录考》,对宋人蔡襄的《茶录》进行了系统论述,对该书的书法艺术、写作内容均提出了专业意见。煮泉论茗是文徵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据不完全统计,他的茶诗超过150首,并留下诸多传世茶事绘画,如《品茗图》《惠山茶会图》《茶具十咏图》等。

不伍于世流,不污于时俗。不仅是文徵明,“吴门四家”人人爱茶。茶如扁舟,画笔做桨,将他们从网罟严密的现实中打捞起,载向精神世界的桃源乐土。

文徵明楷书《茶具十咏》

文徵明楷书《茶具十咏》

碧螺春香百里醉

苏州人爱吃茶是出了名的,早在唐代,苏州洞庭茶就成为了贡品。北宋时期,又以洞庭西山水月院僧人所制“水月茶”为美,还有当时与水月茶齐名的虎丘、天池茶,也曾名满天下。明清至今,洞庭东、西山的碧螺春大放异彩,独领风骚。

洞庭山是中国十大名茶之一——洞庭碧螺春的原产地。明人陈继儒在《太平清话》中道:“洞庭中西尽处有仙人茶,乃树上之苔藓也,四皓采以为茶。”可见洞庭产茶的传说久矣。东洞庭山是延伸于太湖中的一个半岛,西山则是太湖中最大的岛屿,被誉为“太湖明珠”。

洞庭东、西山茶区,土壤由山丘岩石风化而成,质地疏松。受太湖水影响,空气湿润清新,云雾弥漫缭绕,为茶树生长提供了优越的自然条件。谷雨之际,无论行走东山,还是西山,以及一些太湖中的小岛,时时可见采茶工点缀于烟波之畔与山林茶树间。

碧螺春的由来,众说纷纭。相传碧螺春本是野山茶,生于洞庭山碧螺峰,当地茶农因其异香取名“吓煞人香”。有一年明宰相王鏊回乡,觉得此名不雅,于是根据产地碧螺峰题名“碧螺春”。另一说则是康熙南巡,巡抚以此茶进献,康熙尝后赞不绝口,故赐名“碧螺春”。

无论“碧螺春”名来源何处,但此名实在贴切,其形状卷曲如螺,银绿隐翠,条索纤细而白毫披覆。

碧螺春采摘现场

碧螺春采摘现场

碧螺春采摘现场

碧螺春采摘现场

碧螺春的高香则来源于“茶吸果香,果窨茶味”,洞庭东、西山的碧螺春产茶区是我国著名的茶、果间作区。

春日间,来到太湖之中的最大岛西山。远眺茶山,第一眼看到的似乎是一片果园,而不见茶树,正所谓“入山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百里醉”。

“茶树都藏在果树下面呢,你看山上有枇杷树、杨梅树、板栗树、橘子树,还有红枣、柿子、青梅。”国家级非遗洞庭山碧螺春制作技艺省级传承人、西山碧螺春茶厂创始人周永明带着澎湃新闻记者爬上茶山,“我们正好处在最适合茶树生长的北纬30度到32度之间,气候适宜,土壤酸碱度在4-6之间。得益于洞庭山和太湖水,茶树长得好,果树结得好,这里可以说是种什么树就能结什么果。”

“老祖宗就充分利用了这样的土地资源,在同一片土地上,套种了果树与茶树。东、西山上的果树几乎是月月有花季季有果,而茶树的特性就是吸附性强,它们连根连枝,吸收同样的养分。碧螺春的香气十足,品质高雅就是因为茶吸果香,果窨茶味。洞庭碧螺春品质保证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75%左右的树种都是传下来的群体种,也就是古树种,非常耐泡,味道层次丰富。”

苏州吴中区太湖一景

苏州吴中区太湖一景

果园里的茶树

果园里的茶树

洞庭东山、西山的碧螺春产茶区是我国著名的茶、果间作区。

洞庭东山、西山的碧螺春产茶区是我国著名的茶、果间作区。

下了茶山,周永明带着笔者来到了西山碧螺春种植资源保护基地,这块保护基地里,有271株70年以上的老茶树,“柳叶条”“酱板头”“鸠坑种”“线丝茶”……周永明细数着这里不同品种的老茶株,“这个‘线丝茶’我们小时候都采的,它的叶子虽然很单薄,但炒制出来,那真的是香甜,花果味最浓郁。基地里这些都是经过千年种植优胜劣汰而保留下来的原始种,也是碧螺春的‘根’。”

周永明在西山碧螺春种植资源保护基地向澎湃新闻介绍老树种

周永明在西山碧螺春种植资源保护基地向澎湃新闻介绍老树种

从茶园移步茶室,品茗一杯碧螺春,更觉得满屋生香。鲜嫩绿茶冲泡,可采用上投法。将80多度的水冲入杯中七八成,再投入茶叶,可观翠绿芽叶随水流上下浮动,春染杯底。碧螺春吸水舒展后,会释放一个个小气泡,犹如白龙戏水吐珠。待芽叶慢慢下沉,白毫显露形似“春花飞舞”之势。

明代饮茶的冲泡方式已与当下相似,想到那些书画史上如雷贯耳的文士们也曾这样品茗一杯太湖好茶,顿感亲切。

碧螺春“春花飞舞”之势

碧螺春“春花飞舞”之势

返璞归真,一杯“明代茶”

说到饮茶史,人们大多知晓“兴于唐,盛于宋”。但无论是唐代的煎茶法,还是宋代的点茶法,都与我们当下的饮茶方式大相径庭。唐宋饮茶的基础都是蒸青团饼,不仅制作复杂,品饮过程也繁复冗长。到了明代,著名的“废团改散”政令下达,使得与如今冲泡方式相似的饮茶之法方才普及开来。

明代沈德符撰《野获编补遗》载:“上以重劳民力,罢造龙团,惟采芽茶以进……按茶加香物,捣为细饼,已失真味……今人惟取初萌之精者,汲泉置鼎,一瀹便吸,遂开千古茗饮之宗。”

这就是中国茶史上大名鼎鼎的“废团改散”事件。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九月,明太祖朱元璋下诏废团茶,改贡叶茶(散茶)。时人对此评价甚高,认为唐宋在茶中添加其他香物或捣成粉末,都已失去真味。而采用瀹(音同“悦”)饮法,直接煮泉水冲泡散茶,才是取茶之精华。

至此,品饮艺术返璞归真,发生了划时代的变化。散茶的兴起,也逐渐与社会生活、民俗礼仪等全面融合,散茶的加工工艺更为精细,外形与内质都得到了大幅改善。同时,也为传统“文人茶”提升品茗境界的追求提供了相应的条件。

唐寅《落花诗》(局部),苏州博物馆藏

唐寅《落花诗》(局部),苏州博物馆藏

需要看到的是,明代“文人茶”兴盛的背后,是士大夫在“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与辞官归隐间的拉扯与挣扎。对于明代文人,朱元璋开国即为他们营造了肃杀的政治环境,暴力征官,强行搜罗隐逸文人。明中后期酷政虽有所缓解,但党锢之祸不断。唐宋给予士大夫相对宽松的政治氛围不再,明代文人不得不寄情于自然山水、琴棋书画,茶也由此融合于他们的诗书画艺之中。

文徵明《行书煮茶诗轴》南京博物院藏

文徵明《行书煮茶诗轴》南京博物院藏

据中国茶叶博物馆梳理,明代出现的茶书著作就多达50余部,如夏树芳录南北朝至宋金茶事,撰《茶董》二卷,陈继儒又续撰《茶董补》;宁王朱权撰《茶谱》,于清饮有独到见解;田艺蘅在前人的基础上撰《煮泉小品》;陆树声与终南山僧明亮同试天池茶,撰写《茶寮记》,反映高人隐士的生活情趣;张源以长期的心得体会撰《茶录》;许次纾写《茶疏》,独精于茶理;罗廪自幼喜茶,以亲身经历撰写《茶解》等等。

买得青山只种茶

在明代众多好茶文士中,吴门画派值得格外关注。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四人不仅作茶画、写茶诗,且精于茶理。

作为吴门画派的精神领袖,沈周不仅是画家,也是隐士。他一生屡屡被强逼入仕,但坚辞不受,以82岁高龄“隐逸”而终。他对茗饮也是情有独钟,根据清《诸家藏画簿》《自怡悦斋书画录》中记载,沈周曾创作有《火龙烹茶》《会茗图》等茶事画作,还著有相关茶书。遗憾的是,这些画作不知散佚于何处,暂不得见。稍感欣慰的是,我们还能从《魏园雅集图》中,一窥沈周与吴中文人士大夫的雅集面貌。

沈周《魏园雅集图》

沈周《魏园雅集图》

成化五年(1469),时年42岁的沈周与刘珏同赴友人魏昌的府邸,正逢李应祯、祝颢、陈述、周鼎等四人相继到访,于是六人同聚魏园,赋诗作画饮酒品茗。沈周将此次雅集情况描绘出来,画面气势磅礴,但见远处峰峦陡起,石苔叠嶂,轻披薄雾。泉水于山涧飞流直下,汇成淙淙小溪。画面其实已脱离“魏园”实景,沈周取“意”而舍“形”。小溪边茅亭下,沈周寥寥几笔塑造了几人席地而坐的形象,仆童携琴侧立,不远处一老者拽杖而来。

画面中并未有具体的品茗情节,不过画卷上方有沈周题诗一首:“扰扰城中地,何妨自结庐。安居三世远,开圃百弓余。僧授煎茶法,儿抄种树书。寻幽知小出,过市即巾车。”而从此幅画卷的题诗来看,此次雅集赋诗的主题,是围绕隐逸思想各抒己见,表达了众人对远离俗世的超脱追求。

《魏园雅集图》对于理解沈周的艺术创作变化其实也有着重要的意义。沈周的弟子文徵明对沈周40岁前后的画风曾有评述:40岁前的沈周作画长于技艺,规度精工;40岁后的沈周超越前人影响,自在书写,天真烂漫。自此,沈周也为明代文人画开拓了新的画风。在继承法度的基础上,将个人意趣倾泻得淋漓尽致。

仇英 《写经换茶图》(局部)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仇英 《写经换茶图》(局部)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相比沈周,“吴门四家”中的其余三人,留下的茶事绘画就丰富许多。以工笔重彩见长的仇英,原籍江苏太仓,后移居吴县(今苏州)。他的茶事绘画见诸著录的有《临赵孟頫写经换茶图》《松间煮茗图》《园局图》《烹茶洗砚图》等。

风流才子唐伯虎留下茶诗多首,其中茶诗《翠峰游》中“卧煮东山悟道泉”则被后人推断,或意指品茗碧螺春。

唐寅《事茗图》卷,纸本设色,故宫博物院藏

唐寅《事茗图》卷,纸本设色,故宫博物院藏

唐寅的茶画中,以《事茗图》最享盛誉。“事茗”姓陈,为王宠友邻,与唐寅交往甚密,唐寅以陈氏名号为题作此图,并将事茗二字嵌入题诗中。画面远景群山屏列,瀑布飞流而下,水汽氤氲。古松下茅屋数间,屋中主人临窗读书品茗,邻间小屋里童子正煮水事茶。画中有自题诗款曰:

日长何所事,茗碗自赉持。

料得南窗下,清风满鬓丝。

唐寅《品茶图》 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唐寅《品茶图》 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唐寅另一幅《品茶图》则更令人赏味。寒林中草屋三楹,主人坐于案前读书,一僮蹲于屋角,煽火煮泉。联想唐寅生平,他以惊人的才气少年成名,却因狂放行径不容于提学御史而“金榜题名”梦碎,后又牵连徐经科场案下狱,煊赫一时的“少解元”自此尝尽了世态炎凉的滋味。《品茶图》上自题七言诗首:

买得青山只种茶,峰前峰后摘春芽。

烹煎已得前人法,蟹眼松风候自嘉。

诗中“蟹眼”指烹茶近沸时冲起的细小气泡,“松风”形容烹茶水沸时的水涨之声,茶水煮至这个程度则“不老”。

“买得青山只种茶”固然是唐寅追求的以青山为依,以香茗为伴的隐逸生活。只是这个追求对于后半生失意潦倒的唐寅来说,注定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美好愿望。一首诗区区28字,道尽这位江南才子的内心沧桑。

文徵明《真赏斋图》卷,上海博物馆藏

文徵明《真赏斋图》卷,上海博物馆藏

吴门四家中,当属文徵明茶学造诣最为出众,他爱茶、懂茶,精于茶道。

为喝一盏好茶,文徵明还会“以符调水”。好茶需要好水配,文徵明常派随从进山汲取泉水来烹茶。因怕随从随意取水交差,于是就以“竹符”为信物,交给泉边寺中僧人,待接随从汲水完成后,将竹符随水一起带回,相传此法最先为苏东坡所创。

文徵明《惠山茶会图》卷

文徵明《惠山茶会图》卷

《惠山茶会图》引首题记 蔡羽撰

《惠山茶会图》引首题记 蔡羽撰

文徵明的《惠山茶会图》就记录了与好友蔡羽、王守、王宠、汤珍等也到无锡惠山游览,在二泉亭以茶会兴的一段雅事。画面中,有人靠泉井边席地论道,亭边桌案上摆放香炉瓶壶及各式茶具,还有两人正从松下曲径踱步而来。在文徵明的许多诗中,都能看到这样以茶会友,书画交流的雅集场景。文人雅士手中的茶,已不仅仅是一种器物实体,而是他们回归自然,追求本心的自然媒介。

同为沈周弟子,相比唐寅的张杨与精妙,文徵明的艺术面貌并没有那么夺目。而观文徵明的绘画、诗作,却可见平和之下的旷达超然。随着年岁的积累,更是追随老师沈周,于文人画创作上达成了景与神会,象与心融的物我统一境界。

文徵明 《中庭步月图》南京博物馆藏

文徵明 《中庭步月图》南京博物馆藏

在《中庭步月图》中,我们看到文徵明“十月十三夜,与客小醉,起步中庭,月色如画,时碧桐萧疏,流影在地,人境俱寂,顾视欣然,因命僮子烹苦茗啜之,还坐风檐,不觉至丙夜。”

自题中,文徵明写下:

更阑斗转天苍然,满庭夜色霏察烟。

蓬莱何处亿万里,紫云飞堕阑干前。

何人为笑李谪仙,明月万古人千年。

再看收录于《文氏五家集》中的文徵明诗作一首:“虚斋坐深寂,凉声送清美,杂佩摇天风,孤琴泻流水。寻声自何来?苍竿在庭圯。泠然如有应,声耳相诺唯。竹声良已佳,吾耳亦清矣。谁云听在竹?要识听由己。人清比修竹,竹瘦比君子,声入心自通,一物聊彼此。”

如此豁朗!香茗入口,千年后的我们也仿佛随之进入了那个明河垂空,碧瓦飞霜的凉夜。与他共对古时月,一洗胸中尘百斛。

当89岁的文徵明于太湖之滨写下“高人去后谁真赏?一漱寒泉一慨然”时,不禁叫人遐想,耄耋之年的老人是否在担忧,今后或许无人能赏这泉水中的一杯好茶?

嘉靖三十八年(1559)二月二十,待小童铺好笔墨纸砚,沏好茶,90岁的文徵明如往常一般伏案作书。而后,于桌案前悠然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