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翰双绝:苏轼《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卷

文翰双绝:苏轼《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卷

“高山仰止 回望东坡——苏轼主题文物特展”正在四川博物院举办,展品之一为吉林省博物院藏的苏轼的《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卷,是苏轼传世书法作品中体量最大、字数最多的一件。这纸《中山松醪赋》,文赋苍劲沉郁、意蕴丰厚,书法起伏跌宕、力透纸背。他将半生的飘零、命运的起伏,情感的回转化作指间力量,寓于线条点画的变化之中,在宣纸上找到了最佳的落脚点,用瘦笔浓墨倾注而下,将生命中的风霜雨雪绵延到这寸余毫芒里。

高山仰止,回望东坡

宋时的墨香犹浓,千年的真颜如初,四川博物院年度压轴大展“高山仰止 回望东坡——苏轼主题文物特展”上,一卷来自北宋的纸页被重新唤醒,在玻璃展柜内闪耀着属于它那个时代的光芒。横亘着千年,筛过光阴,淬过繁华,《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卷三米多长的白麻纸上,笔墨厚重,凝练淳朴,为苏轼亲笔撰文并书,两篇赋文加上文末自题共77行,计684字,是苏轼传世书法作品中体量最大、字数最多的一件。穿越千年的晨炳宵暝,星霜荏苒,灵魂依旧沉凝在泛黄的纸页上。与之对视,飞扬的笔画,舒展的线条,毫牵引墨,墨着于纸,纠葛着光阴的繁复与无常,在宋代的纸页上起起伏伏。

《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卷,北宋·苏轼,吉林省博物院藏

《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卷,北宋·苏轼,吉林省博物院藏

凛冽过春秋,明媚过冬夏,长卷传递了九个世纪,几易其手,藏者更迭,拖尾纸上元明清三朝的八位文人及乾隆皇帝先后留下十一段跋文,并钤上了清内府及历代私人鉴藏印三十余枚,这些皆成为这件书法作品世代流传的证据。卷首钤“石渠定鉴”“宝笈重编”鉴藏印,它曾著录于清内府《石渠宝笈续编》,溥仪逊位后藏入长春伪满洲皇宫,1945年散失民间,1982年再次发现并入藏吉林省博物院。经历了江山更迭,避过了战火喧嚣,它流传千年而来,从光阴的彼时来到此时,时光掩去了书写者的脸,而他手中的笔墨,在九百多年后,成为我们在博物馆久久凝望的经典。

摄影:刘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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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圣元年闰四月廿一日,襄邑夜雨滂沱,似要洗净万物,不留尘埃。59岁的苏轼贬谪岭南的途中,在河南襄邑滞留,风雨交加,流离失所中他挥毫写下这篇长卷。刚刚过去的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苏轼经历了妻子王闰之的离世,欣赏他的高太后亦撒手人寰,朝纲已改,江山换颜,年少的哲宗开始真正执掌朝政,他改元绍圣,大力打击元祐大臣,北宋政坛面临着一场惊天逆转,苏轼又开始了一路贬谪的历程。他由定州任上,被贬英州知州,再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不久,他还要渡海,抵达更加荒远的儋州。短暂的时间内,朝廷数改谪令,对苏轼一贬再贬,命运无可逃遁,大宋帝国的版图上,留下他颠簸流离的足迹。“绍圣元年闰四月廿一日,将适岭表遇大雨,留襄邑书此”,落笔处,风雨难测,起落由命。

摄影:刘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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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列在展柜中的纸页,犹如铺陈在历史辽阔的案上,轻薄又厚重,简单又繁复,沧桑又旖旎,此刻正夹着北宋年间的风雨声,在我们面前依次展开。这是苏轼创作的两篇赋文,文字亦是他亲笔书写,文赋和书法珠联璧合,堪称“文翰和卷”。“洞庭春色”和“中山松醪”皆为酒名,二赋亦为咏酒之作,苏轼终其一生好酒,自己也曾言“不可一日无此君”。“二赋”书法用笔浑厚遒劲,墨色浓厚,丰腴妍丽,端庄淳朴,结体长短交错,又纵横抑挫,欹侧之态,生动之姿,是苏轼晚年书风和笔意的代表。黄庭坚曾经这样评价:“东坡书早年姿媚,中年圆劲,晚年沉着”,这被认为是对苏轼书法最精准的评价。他承继着魏晋笔墨的韵致,跨越了唐代法度的束缚,引领着宋代尚意的书风,傲然列于宋四家之首。

在所有的书体中,苏轼最擅行书,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的《黄州寒食帖》成为苏轼书法风格的分水岭。自黄州后,苏轼的思想和文风都经历了一个巨大的蜕变,也影响了他的笔墨。早期偏瘦硬的字形已经逐渐褪去,他将笔法及结字融于绵意的圆融之中,内敛而朴实,笔厚不见锋芒,笔画间压缩了空间,用浓墨赋予厚重,姿态百出却结构紧密,于纵横之间变化万千,形成“笔圆而韵胜”的书风特点。

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以苏轼为代表的宋代书家突破了唐书法度森严的藩篱,那是一种无意于佳的自由恣意之境,如他自己所言“吾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对生命的感悟,对人生际遇的感慨,令他的文字超越了法度的限制,笔墨气韵间将宋代的尚意书风推向了极致。

摄影:刘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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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的幽深里,有飞白,有枯笔,过了千年,仿佛他用过的笔,还在案上,仿佛他砚里的墨,还未干涸。苏轼在自题中写道:“始安定郡王以黄柑酿酒,名之曰:洞庭春色”,“洞庭春色”为黄柑酒的名字,由安定郡王赵世准用产自太湖洞庭东、西山上的黄柑为主料酿制,取名“洞庭春色”,其侄儿赵德麟得到了这种酒,“以饷予”赠给苏轼。早在元祐六年(公元1091年)苏轼于颍州太守任上,作《洞庭春色赋》,提到此酒色香味三绝,为答谢赠酒作赋。文中频于用典,联想丰富,称黄柑酒“宜贤王之达观,寄逸想于人寰”,以“嫋嫋兮春风,泛天宇兮清闲,吹洞庭之白浪,涨北渚之苍湾”,极力赞美洞庭春色酒的神奇。酒,催动了他的灵感,点燃了他的文思,为后世留下一篇篇锦绣文赋与诗篇。

摄影:刘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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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与何人说,且付纸与墨,苏轼偏爱《中山松醪赋》,多次抄录赠予友人。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苏轼被罢礼部尚书,出知定州。定州,古称中山,而那里只不过是他贬谪之路的驿站,他将从那里出发,越贬越远。“始予宵济于衡漳,军涉而夜号,燧松明以记浅,散星宿于亭皋,郁风中之香雾,若诉予以不遭”,是夜,他乘船夜渡漳河,点燃松木制作的火把,漳河上空弥散着松香的味道,仿佛在述说松树的不幸遭遇,寒风中苏轼联想起自己的经历,“岂千岁之妙质,而死斤斧于鸿毛”,这些松木原本是千年造就的栋梁之材,有“千岁之妙”,却死于刀劈斧砍之下,作为引火照明之物,最终化为灰烬,与其这般,还不如将其酿成美酒,拯救它化为灰烬的命运。

摄影:刘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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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松醪赋》中苏轼对松木的隐喻亦是对自己人生境遇的感慨,松木作为栋梁之才,本来应该立于庙堂之上,但却死于“斤斧”之间,变成了将士手中的照明取火的物件。而他虽有高才,终是命蹇,朝堂上疾风骤雨,贬谪路仆仆风尘,半世沧桑,满身风雨,无处搁浅。他反复书写“二赋”,尤其是《中山松醪赋》,寄予友人,与挚交好友倾诉衷肠。

摄影:刘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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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纸《中山松醪赋》,文赋苍劲沉郁、意蕴丰厚,书法起伏跌宕、力透纸背。他以意为书,不拘成法,时敛时放,自由恣意,他将半生的飘零、命运的起伏,情感的回转化作指间力量,寓于线条点画的变化之中,在宣纸上找到了最佳的落脚点,用瘦笔浓墨倾注而下,将生命中的风霜雨雪绵延到这寸余毫芒里。

光阴爬过残旧的纸页,笔墨流淌间仍是属于他的沉稳从容。真迹是有气场的,那种气场是隔了千年依然能感觉到的气息与力量,字里行间仿佛能看到他行笔时的运动轨迹,感觉到他落墨时的呼吸,听到他俯仰之间吟唱的生命之歌。他将尘世的风烟,宿命的磋磨,人生的沉浮,皆收容到文字中。黑白二色交相辉映,极尽线条千变万化,千年未淡的墨迹里,我们看到的是书法的纵横捭阖,风樯阵马,而之后整个宋代的艺术,都跟随他一起走向了质朴。

临苏轼像轴(局部),明·朱之蕃,故宫博物院藏

临苏轼像轴(局部),明·朱之蕃,故宫博物院藏

官场上的苏轼,在贬谪的路上辗转奔走,在命运的跌宕里漂泊浪迹,他一路风尘,尝尽顿困,也看遍风景,他笑纳晴天丽日,也笑纳一切风雨。一生浪迹,寄身四海,而他留在锦字间的朴雅、笔法上的旷放、结字中的精神,带给我们的是落拓之后的洒脱,困顿以外的娴静。墨迹尚浓,光阴未散,千年之后,我们与它相对,读到的是横亘在卑微世俗的生活与深邃雅致的艺术之间的风景,沉浮中可见气概,凋年里仍是清扬,纷扰无常、跌宕繁琐的人间情意里,气势连贯、震撼人心的墨色气象里,他独步天下,举世无双。

宋朝的河山不在,笔墨纸书还在,雅逸风骨还在,苏东坡也没有走远,他仍然在我们可视的范围内。见字如面,立于“二赋”前,东坡先生微笑相对,豪迈旷达仍于眉宇之间。一千年了,逝去的是朝代,他,须臾不曾离开。

(本文转载自四川博物院,原题为:说文解物|《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卷——千载二赋,文翰双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