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关于钱、关于地----山东乡村发展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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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人、关于钱、关于地----山东乡村发展三问

我们的农民,到底在面对着怎样的生活环境?我们的乡村,究竟在经历怎样的发展阶段?我们的“三农”推进和乡村振兴,该何去何从?

近期,网上关于农村改建的质疑和抨击络绎不绝,甚至引发了一轮舆潮,目标直指以山东为代表的北方农业大省,大有迫停新一轮改建工作之势。

对此,一些不愿“跟节奏”的“三农”研究者或工作者,在领域范围内做出了深入思考和探究,发出了直指事件本源的“人、钱、地”三连问。

关于人:坐地求新,人在何方?

“如果您或您的孩子正在高校或高职读书,您愿意他(她)今后返回农村么?”

“如果您或您的孩子已经在城市就业或是定居,您愿意他(她)重归农村么?”

“如果您或您的孩子拥有立足城镇的一技之长,您愿意他(她)牢守农村么?”

无论是建设城市还是建设农村,首先要解决的,是劳动力的问题,也就是人的问题。然而,在凤凰网山东开展的随机调查中,面对这三个问题,绝大多数的受访者连说三次“不愿意”。

山东某部门做了一次下乡调研。在滨州惠民县某村,调研者在走访完村民后,建议村干部将村民们集合在一起,拍张合影。村干部吆喝了一番,喊来了留在村庄的大部分村民。“当时的情形,让人心中滋味杂陈。村民中,几乎没有50岁以下的青壮年,全是‘爷爷奶奶’辈的老人。”年轻人去哪儿了?村干部表示:“当然是进城了,打工一个月,就能顶上地里半年的收成。除了一些实在放不下庄稼的,连老人都出去了不少。”

该村的现象,绝非个例。在泰安肥城市的某村,65岁的张女士打开了布满锈迹的门锁,向另一批调研者展示着铺满落叶的院落。“好久没人住了。儿子在泰安市区买了房子,闺女嫁去了济南,轮流接我过去住。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说实话,比老家住得舒服。我很少回来,除非清明扫墓啥的。我们村本来有一二百户,现在常住的不到几十户吧。你去路上转转,哪还有人呢?”

“村里的年轻人?那是越来越少了。就算小伙子们不想进城,但是娶媳妇时,人家都要求必须在城里买房。你问我有没有年轻人回来的?村西的二亮子算一个吧。这孩子,说是在‘搞艺术’,没好好上大学,也不想去打工。在外面折腾得没钱了,就回来投奔爹娘。我也没见他正儿八经下地干过活。”在张女士的眼中,这位“二亮子”远不如自己的儿女出息。

以上两个例子,是城镇化进程发展至今,一个越来越普遍的现象——“空心村”现象。青年学子外出求学,壮年劳力进城务工,但凡稍有成绩,都会选择留在更繁华舒适的城镇。等到生活安定下来,便会考虑把留守农村的父母和孩子“接进城享福”。等到“能走的、愿走的,都走了。留下来的,是没有条件进城的,或是真正恋土不舍的。”长此以往,“空心村”就出现了,而且越来越多。

“空心村”的反面,是“中心村”。“有没有产业发达、人才济济,环境优良、基础设施配套齐全的中心村?”一位有丰富基层工作经验,且长期从事城镇化建设实践的政府工作人员明确表示:“有,但只是少数。绝非像某评论文章所说的那样遍地都是。如果真如该文章作者所说,‘中心村’有着如此庞大的规模,那么我国的经济发展已经达到了怎样的水平?乡村建设还用那么多人为之奋斗和付出么?”

此情此景,让这位政府工作人员发出了“灵魂”拷问:“都说知识改变命运,那么,当被知识改变了命运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回农村,谁来改变农村的命运?即使抛开高学历人才的顶层建筑不说,建设美丽新农村的基础工作,难道要交给留守老人们去做?就算现在勉强干得动,十年或二十年之后,一群年过花甲甚至古稀的老人,还能拿得起工具么?”

关于钱:没钱和上楼,何为因何为果?

此次舆潮中,多位省外专家表示,上楼会加大农民花销,导致人们的生活水平下降。一位山东省政协资深委员表示对此不敢苟同:“那些面对搬家难题的农民们,是因为上楼被掏净口袋?还是因为没钱而不能上楼?”

在聊城阳谷县某村原址,67岁的陈先生坐在自家的小超市柜台后,一边在电脑上“斗地主”,一边侃侃而谈。“十多年前,我们村被划入了改建范围,拆平房、盖小区。当时心里那叫一个难受啊!虽然俺也知道,住楼房又安全又舒服!但是,俺节省惯了,让俺花钱搬家,实在心疼啊!再说,以后不能从土里刨食儿了,让俺一家今后吃啥喝啥?现在想起来,都怪自己凡事没往长远处打算。刚搬到楼上时,确实心里是没着没落的,但是很快就觉到了住楼的好处,日子也是越来越红火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孩子们不说有大出息,但也都在县城找到了工作。当时分给家里一套门头房,孩子们帮俺老两口开了这个小超市。我们老两口都认识几个字,记个账啥的没问题。后来,年轻人时兴用电脑,孩子给俺也装上了。这玩意儿确实好用,能走账,还能打游戏。对了,还有手机,我现在都会用支付宝和微信转账了。就是身子骨养娇了,让俺再下地干活,真是吃不了那个苦了。多数邻居都和俺家情况差不多吧。”

省政协委员表示:“一些专家所谓‘搬迁致穷’的观点,是立足于农民搬家的一次性成本之上的。他们认为,如果补偿款不足以覆盖搬家的所有花项,甚至达不到让村民‘一夜暴富’的程度,就意味着与民争利。试问,在我国现代化建设的过程中,有多少人不是从平房搬上楼房的?其中自费买楼是多数还是少数?其中,又有多少农村原居民,因为上楼而致贫的?真正为国为民考虑,是应算大账还是算小账,算长账还是算短账?”

“搬进楼房,尤其是搬入聚集式社区,意味着农民要改变生活方式和生活意识。趋于城镇化的经济环境,真的比纯农村化的发展环境更难谋生么?”面对一些专家提倡的“庭院经济”,这位政协委员表示:“其规模受居住条件所限。还有就是在农民收入中,庭院经济到底占比多少?恐怕没有真正到过农家院落的人并不太清楚。‘庭院经济’不仅不会在农业总收入中占有较大比重,与城镇化带来的收益相比,更不可同日而语。”

“总而言之,农民因上楼而致贫,农民因贫穷而无法上楼,这完全是两个概念。在我们的实地调研中,前一种情况少之又少。反而是多数家庭在上楼后,生活都有所改善。随便摆个摊、打份工,收入就好过一年的种地收成。上楼致贫论,在事实面前是站不住脚的。我们应该做的,是摆事实、找方法、讲道理,让农民迅速走出上楼后的迷茫期,尽快开启新生活。”

“第二种情况相对较多,有部分农民,碗里的饭菜全都是从自己地里产的,一天不下地就要断炊。这部分人,即使在农村,也属于困难群体。让他们自己贴补上楼的费用,是不近人情的。面对这种情况,我们必须要特别考虑、特殊照顾。话又说回来,所谓的特殊照顾,是应该放任这部分困难农民保持现状、困守土院,还是帮他们走近时代、住上楼房?”

关于土地:散和聚,几家辛苦几家甜?

“分散式分布是中国村落的最好模式。”“多数农民更倾向于一家一地、一户一院。”“集合式发展不能降低公共服务成本,还会造成资源浪费。”诸如此类的言论,喧嚣一时。

在临沂沂水县某山村,60岁的孙先生扛着锄头走在山路上。“我家四亩多地,分散在整个山头上,这一块、那一块,根本不连着。每次下地,都要比别人多走十几里山路。你说机器播种、机器收割?我听说过,也见过,确实能省大力气!可是咱这山上,车开不上来啊!收成一直有限,但现在国家政策好,也饿不着咱们。”

“我妹妹嫁到了德州,我去她家走过亲戚。人家那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平原,地都是一整块。如果让我伺候那样的土地,也就知足了。你看我家这样,想包都包不出去。”孙先生摇着头说:“能干多久是多久吧,干不动再说。要是能提前解决这些事儿,让我不用每天爬山,那敢情太好了啊!”

这是一位山东省政协经济委从事经济研究的副主任委员“下乡”时的见闻。“不谈‘空心村’现象和土地闲置问题,只说这些还在守着土地的老人们,‘恋土情节’和晚年清福孰轻孰重?只有他们自己最有发言权,谁也不能代表他们去牢守‘一家一地一户一院’。有些人倾向于把自己的判断推给大众,泛化为多数性意见,进而引导言论,这种做法不可取。”

“再说一下资源浪费的观点。时至今日,有人仍然认为农村居民因生产生活形成的垃圾和污水能自然降解,形成生态循环。这些人太不懂农村现实的生活了!时至今日,大量使用的塑料、洗涤剂以及过量使用农药等问题,仍在对农村环境造成着极大破坏,我们不能将农村环境看成一个环保的、循环的、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生产生活模式。”

“因此,不实行统一集约化的垃圾与污水处理,而仅仅依靠自然降解,实在是不可取的。通过规模化建设和集约化处理,可以有效解决这些问题。综上,这一套‘分散式分布为最好模式’的理论,与中国发展的未来趋势显然是相悖的。农村的分散,是中国作为农业大国,长期积弱的重要因素。由此,分散和集合之辩,究竟为谁辛苦为谁甜?”

“其实,真正的浪费是,无论大小,无论发展趋势如何,无论其将来选择如何,所有村庄都实现村村通,这是很不经济的。这种很不经济的单纯的村容、村貌整治与环境改造,其实对农村生产、生活生活方式根本转变并没有产生革命性影响,反而增加了农村借助城镇发展进行集合式搬迁的成本,并增加了说服个别群众搬迁的难度。 ”

即使种种迹象表明,在大多数地方,传统分散式“守土而居”已是弊大于利,但是,仍有网上评论“强凹”一种观点:“不住在田间地头的农民,还能称之为农民么?没有农民的乡村,还是我们记忆中的唯美田园么?”对此,省政协经济委委员表示不值一哂:“按照这种逻辑,老师必须住在宿舍,工人应该以厂为家,飞行员和海员干脆定居在机场和码头吧。”

“须知,农民应该是一份职业,而不是一种身份。在社会主义新时代,还要鼓吹这种农民和土地一体化的认知,是尊重还是歧视?还有,说乡村唯美也好,说岁月静好也罢。有一句的网络经典语录——哪有什么岁月静好,有人替你负重前行。正所谓,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难不成,要用亿万农民的未来发展,去为某些人们的所谓情怀买单?”

回答:路在脚下,也在前方

如何为乡村振兴留住人口,让“空心村”不再蔓延?

如何让农民不再拮据,让千载农业取得突破性发展?

如何让土地成为“聚宝盆”,让分散式居住不再拖“三农”工作后腿?

对于这三个问题,多位“三农”领域研究者作出一致回答:“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早在十五年前,国家就高屋建瓴地制定了‘新农村建设’战略。经过十余年的探索和发展,我们经历了农房改造、撤村并居等阶段,走上一段新路程——聚集式的‘撤村改居’或‘撤村并镇’,也就是‘合村并居’——这是美丽乡村建设的实现路径和表现方式。”

“严格来讲,这一阶段的尝试,是一种壮举而非创举。多年来,无论是国家的城镇化发展,亦或是兴建重大工程,还是建造大型企业或工厂,都曾导致规模或大或小‘撤村改居’或‘撤村并镇’。甚至在一些南方省份,已经先于山东走进这一阶段。只不过,山东是个农业大省,庞大的农民人口基数,让这次尝试牵动了太多方面,因此引发的震动格外强烈。”

“在宏大而彻底的改造过程中,无论是主观行为还是客观因素,难免会引发一些摩擦或矛盾。有些人借此机会,抛出了政府征地论、财政增收论、农民吃亏论、强行推进论,甚至还搬出了阴谋论和‘回忆杀’,成功带动了一波儿凶猛的舆情。须知,虽然在工作的实际推进中,出现了各种问题,但是旁观者不宜以偏概全,去妖魔化山东的这项有益尝试。”

“建议山东,勇敢正视种种非议。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切勿因噎废食。我们都知道,什么样的路走起来最轻松——当然是下坡路。时代发展、社会进步,乡村工作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选择不担当、不作为,听凭‘三农’事业被时代进一步拉开距离,这是最轻松的做法,可以让政府省时省力、让农民不受折腾。但如此,国家的部署何以落实?政府的担当何以体现?农民的未来何以寄托?”

“当然,有几项问题是必须重视的。第一,做好保障工作,在改造过程中,一定要保证农民的生活需求,不能让任何人无家可归;第二,做好沟通工作,面对农民的困惑或误解,要有情、有理、有策略的去交流和解决,规避强人所难的‘不讲理’行为;第三,做到因村制宜,对发展状况良好的先进村,应该区别对待、‘特村特办’;第四,牢记为民谋福祉的初心,始终铭记这是一项为民工程,让广大农民成为最终的受益者。”

“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关于农村文化的保护和传承。农村文化,是五千年中华文明的总要组成部分,寄托了一代又一代人的‘乡愁’。要明白,此愁非彼愁,不是一种消极的负面情绪,而是国人的恋土情节。另外,那些具有文化意义、象征意义甚至历史价值的村落,坚决不能破坏,必须受到保护。乡愁、村俗、古村、地标……这些农业文明和农村文化的‘软件’和‘硬件’,应世代延续和传承。”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在脚下,也在前方。当前农民以其年龄、知识与技能结构现状,很难拯救当今农业;而依靠传统的农业,也拯救不了当今的农村。在‘农民拯救不了农业,农业拯救不了农村’的前提下,是时候加速变革、加快发展、加强统筹,从而实现城乡资源的互动、互通、互利、互补,进而为乡村和农民开启一个更加美丽、更加美好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