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正江
我喜欢种菜,尤其喜欢种植辣椒,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有一段历史了。
最早种植辣椒,始于十几年前的一次偶遇。那是我刚从塔山北麓的奇山小区搬家到塔山西麓的大东夼社区不久,新家也是一座紧靠山脚树林的顶楼单元,推窗便可饱览巍峨的塔山群峰和高耸的山顶电视塔,只不过房屋面积比之前的大出了不少。有朋友调侃我说你这个老山疙瘩算是和塔山较上劲了,我笑道,这也没办法,在大山里出生长大的我,打娘胎里就带着山里娃的通病,便是对土地的迷恋和对山的依赖,而且久病成癖,愈老弥坚了。
新房子带很大的阁楼,阁楼有门窗可以通向外面的露天凉台和很宽的雨水槽,凉台有栏杆保护,雨水槽外沿很矮没有遮挡。为了出入安全,我找工人沿着雨水槽的外沿外探四十公分焊接了一圈坚固的铁栅栏,铺上铁板底座,这便有不少地方可以摆放种菜箱,于是亲手买来防腐木板和钉子钉制了四十多个规格统一的长木箱一字摆开,又买来油漆涂成漂亮的枣红色,接着开着车到乡下四处搜寻种菜的熟土,一桶一桶地提到六楼逐箱填满。因为楼房没有电梯,这项工程持续了近一年,一个空中花园、严格说是空中菜园,生生地被我搭建成功!当所有工程结束的时候,我的膝关节开始隐隐作痛,也算是奖赏。
接着买来各种菜种子,动用了遗传自母亲的种菜技艺,撒播点播条播齐上,春种夏管秋收并举,小菜园很快有模有样,各种菜蔬此起彼伏,葳蕤生光。
在一个春天的下午,小辣椒融入这个家族。那天我从单位步行回家,途经一个生意兴隆的海鲜饭店,店门口的一侧堆放着几个巨大的垃圾箱,不经意间,我发现垃圾箱的脚下一堆绿莹莹的东西,细看是一簇勃勃的辣椒幼苗!细茎芊芊,绿叶颤颤,像似在刻意等待我的垂顾,格外惹人爱怜,我的一向粗糙的心瞬间被融化。我蹲下仔细的将幼苗连土挖出,像是拾得弃婴一般捧在手心带回家中栽种在光线位置具佳的几个箱子里,算是落户。
从那时起,小辣椒的存活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早上第一件事便是为辣椒苗浇水施肥松土,晚上踏入家门便蹿上阳台端详照量欣赏,妻子打趣道你当年照顾您闺女都没有这份耐心。
那段时间我正处于人生失意的低谷,内心有时很脆弱、有时也很消沉,同病相怜一般,无时不对小辣椒有所牵挂和思念,她渴了吗?她长了吗?雨水大了能否倒伏?能否挺过今天的艳阳?每当此时,思念和牵挂如同汹涌潮水突然涌来,让我心焦如焚;但有时想到她那楚楚的样子,一丝温暖慰藉也会瞬间溢满心底,像浸入一泓宁静的清泉,让我重归平静。
小辣椒一天天长高长壮,雨季来临,枝杈舒展、绿叶婆娑、碧果低垂,原来是那种果型娇小、籽粒饱满的小米辣,如同盛装的少女,展露出丰盈的迷人姿态。
秋风渐凉,鸣蝉嘶哑,小米辣也渐渐由浅黄变墨绿,再从尖部慢慢胭红侵浸,红绿相融,直至红透,在秋日的暖阳里,如同攒动的火焰,如同跳跃的精灵!
当窗外秋叶飘落,万物归仓的深秋,我仔细地把小米辣整株剪下,剔去枯枝黄叶,一棵一棵用细线编扎在一起垂挂在屋檐下,如同老家秋收的玉米,装点着小农之家。我不用作厨房调料,也不许妻子乱动,我想她应该有更好的归宿,就这么挂着看着等着,惹得妻子嗔怒。
那年冬季同事的孩子结婚,我接到请帖也接到了一个多年未见面的朋友的电话,她电话中兴奋地告诉我婚礼上我们将在同一餐桌,也表达了对我的牵挂。为了答谢朋友的这份情谊,我告诉她我要为她准备一个惊喜,一份见面礼。准备什么呢?我向来是个很抠门的人,从不舍得花钱,花钱买来的东西也不值钱,便想到了我的小米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该她出场了。
婚礼现场气氛浓烈、新人漂亮、酒菜丰盛,朋友见到我也很开心,但她不时地瞄向我随身的宽大挎包,我懂得这探究的眼神。婚礼结束时,我从挎包取出神秘礼物,将层层包裹的彩纸依次打开,一束耀眼的火炬跳跃而出,她惊讶一声,随后大笑接过,说也就你能干出这事!我说我是下里巴人,没好东西相送。
第二天她发给我一张照片,背景是她家的客厅,是那种非常时尚的素白色调装饰,客厅的中央茶几上的玻璃插花瓶里,正插放着那束火炬般的小米辣,巨大的色差很是抢眼。她向来以艺术范儿示人,不管是服饰还是用品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我常常取笑她太过小资情调。这回也是被小米辣狠狠地艺术了一把。
后来剩余的都这样陆陆续续送与友人,飞入他们精致的客厅。
后来我到了中大德美学校,学校不算大,二百米跑道的水泥操场四周被校舍围拢,没有一点绿化空地,经常被上级开会点名。那年我鼓动校董老毕进行校园绿化美化,老毕一脸懵圈看着我,我动用了我已有的阳台种菜经验,说服老毕采购了大批防腐木,十几天的叮叮当当,一排大号的绿化箱将操场围拢起来,每个箱子足有一立方米的容积,从市政管道处的施工现场要来一百多土方的黑土,从园林花圃买来二十多种各色月季,月把时间打造出了水泥地上的月季园。可是每个偌大的种植箱除了两株月季花,还有许多空余土地可利用。老毕素来喜欢花花草草,执意要种喇叭花太阳花夜来香等草本花卉,我嫌太过杂乱,便建议清一色种植辣椒,他不屑地说辣椒不是花,种在校园不合适。我知道他来自黄河边,那里是为济南提供蔬菜的大棚基地,在他眼里辣椒是菜不是花,但碍于我的执着,他也没再坚持,我便将小米辣的种子撒播在每个箱子的角落,静等奇迹的出现,让老毕信服!
老毕的妻子郭大姐也是个很勤快能干的人,因为住校,每天就负责管理。春雨时节,新出幼苗一片茵绿、覆盖了黝黑的花土,继而蓬勃拔高,将高傲的月季层层围拢。五月初,乳白色的小花象小喇叭垂挂下来,如繁星点点,衬托着或红或黄或紫的硕大月季花,毫不示弱和自卑。每天课间,孩子们聚在花前指指点点、叽叽喳喳。盛暑来临,孩子们放假,校园空空荡荡,月季花瓣凋落,处处草长莺飞,小米辣躲过了孩子们的烦扰,躲不过风雨的涤荡。丰厚的土层,充足雨水,孕育庞大的根系,主干越发粗壮,枝叶越发茂盛,几乎将月季彻底遮盖。金秋九月,当校园大门再次敞开,当孩子们一拥而入,他们惊呼于眼前的盛景:一排排齐整的花箱,闪着新漆的耀眼光泽,如同静待检阅的军列;军列上红彤彤的小米辣,互相簇拥着,如同列队的礼兵,挥舞花束的少年,迎接孩子们的归来。鲜红的辣椒、碧蓝的天空、洁白的浮云、橙黄的教学大楼,加上孩子们五彩缤纷的服饰,勾勒出了金秋校园独有的丰收景象。
老毕笑了,说来年还种辣椒。
大姐美了,将收割的干辣椒编成长串,围成心型,挂在高大的柿子树上,挂在每个教室的窗外,直到严冬来临,大雪飘落,红椒映瑞雪,喜迎新春。
那年春节、大姐将一束束用彩带捆扎的挂着辣椒的枝干放到车里带回济南黄河边上的老家,她说怪好看的,捎给姊妹们装饰新年。
那年春天,我的小外孙出生,我的命运也发生了重大转机。
为照顾外孙,我和妻子随着女儿来到悉尼。房子有个很大的后院,除了草坪就是花圃,我不喜养花,便将那些奇奇怪怪的花草请出,改成了一个精致的小菜园。澳洲的海关严禁各类种子入境,我也因此不能带入烟台的菜种,试种澳洲本地菜。菜的栽种收获或多或少都无关紧要,都是入口为食的维生素,我不在意,但是没有了小米辣,种菜便没了灵魂。我试着将悉尼超市的干辣椒取出种子播种,长出的辣椒奇型怪状,全无小米辣的神韵,便全部拔掉,令我无语……
去年的秋天,一场秋雨过后,我正清理菜里的杂草,突然一个熟悉的影子闪入眼帘——小米辣!不错,正是一株小米辣,那纤弱的身姿一如当年,在杂草间向我绽笑,我几乎惊呼一声,全身心的扑向这唯一的幼苗:万水千山,茫茫人海,你是追我而来的吗?你可知我身在何处?心在何方? 如魔怔一般,我找出最好的花盆,培入最肥的泥土,如同款待久别的亲人,为她打造一个温馨的家园。
澳洲的气候全年温湿多雨,极易植物生长,很快小米辣便扑扑啦啦施展开手脚,抽枝吐叶开花坐果,第一批果实相比国内的更加肥硕坚实,我采来种子继续培育,相继育出第二批、第三批幼苗,不到一年时间,已经培育出二十多株,遍布后院的角角落落。
澳洲的辣椒没有冬季的休眠,全年都在生长,都在繁育,几年之后秸秆完全木质化,成为辣椒树。第一株的小米辣在一年之内已经结出第三茬果实,她的儿孙也已经开花坐果。
如今小外孙三岁了,小外孙女也开始咿呀学语,每天守护者他们,照看着小米辣,置身其间,时有恍惚,分不清那些是辣椒树,那些是孩子。
辣椒本是辣的,它的本命就是锅里和碟子里的调料,而且常常因辣味太重被嫌弃,这是它的命。但变个场合,换个活法,以另一种身姿展示价值,它依然不输本命,而且更加光灿照人,迎来生命里的最高光!
这,也是她的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