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李学明:面布济

散文|李学明:面布济

李学明笔下的“面布济”

李学明笔下的“面布济”

我又阳了,是在“小雪”里。

其实,此前阳过没有我也是稀里糊涂。

阳了,此中的煎熬其苦难言,不堪诉说。好歹耐到七八天后才有了些好转。然而,味觉木然,胃口极差,吃什么都是个咸与苦,眼睁睁地看着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半点食欲也没有。

一天,又到了饭晌,饭桌上有山药、芋头、胡萝卜还有蒸枣和地瓜,俨然一桌子的农家饭。坐对这一桌子的饭,不知为何我忽地却想到了另一种食物,真真切切地就在眼前,就在饭桌上。我一时恍惚起来,随口对老伴说:“我想吃一口‘面布济’。”说罢,“布济”的香味仿佛已经弥散到了我的嘴里。一时我似乎恢复了味觉,一丝异样的幸福悠悠地掠过我的心头。

在这个时候有此兴味,让我瞬间想到了五六十年前的“面布济”,人也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光里,它如同久别的故人,既亲切,又有几分生疏,心里便有了些许触动。于是,我便随手给老家人发了个微信,问这种食物是哪两个字,老家的人回道:是“补给”。我有点疑惑,我倒觉得应是“补饥”。一时拿不准,便又请教了故乡专门研究乡土风物、美食的勇豪兄,他说:应该是“面布济”,说这是人们在长期的农耕文明里,从生产经验里衍化而来的食物名。我听后心里先是信了,继而又羡慕起人家的学问来。

李学明老家亲人近日特意制作的“面布济”

李学明老家亲人近日特意制作的“面布济”

昔时,在漫长的隆冬之夜,家有小儿或熬夜劳作的人饿得耐不住了,便到厨下抓来一把面和了,搓成“棉布济”式的面剂,蘸上点葱花、油盐,胡乱地缠到一根木棒或筷子上,扔到锅底下或炕洞里,一个半个的时辰也就成了。

如今,能认出“面布济”的人多是老家人,这些人大都已经到了白头时候。外地人从老伴的朋友圈里看后,全都蒙了圈,乱猜一通:是烤肠?是热狗?是四不像?

李学明笔下的“面布济”

李学明笔下的“面布济”

我已满头堆雪,但尚未昏耄,我清楚地记得六十年前的冬天里,在外祖母家吃过的“面布济”的味道。

那时,一入冬,外祖父就推着木轮车把我接到他家。外祖父家住在村子的最西头,墙外便是旷野,院墙后边长满了蓁莽荒秽,里面住着野狐、黄鼬、刺猬,还有野兔和鹌鹑。外祖父曾说,姨父的那只鹌鹑就是从咱家院子后面网的。我这才恍然大悟,姨父来外祖母家时,他的老棉袄下总是鼓鼓囊囊的,不知是什么玩意,原来腰里别着鹌鹑笼子。

李学明 《荒村寒冬图》

李学明 《荒村寒冬图》

外祖父家的大门临着村街,过了街便是满垓子的老槐树、老杨树、老枣树,还有不知名的杂树。这些老树,有的一个人都抱不过来。每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无数的暮鸦不知从哪里聚来,呱呱地叫着归巢争枝。此时,北风挂着哨地肆意呼啸,似乎这个荒寒的小村在这种凛冽的朔风里也被冻得瑟瑟发抖。然而此时,外祖母家的土屋里却灶火正红,把外祖母的脸都映红了,从灶上的锅盖里渐渐地冒出白色的蒸汽,似纱、似雾,越来越大,袅袅地在厨房里弥漫开来。这时外祖母家的热炕头也烧热了,外祖母拉着我的手放到被窝底下,被窝里暖烘烘的,近乎有点烫手,我真想立刻扒光了衣服,一头钻到里面去。

李学明笔下的“面布济”

李学明笔下的“面布济”

更让我难忘的是,傍晚里,外祖母家的炕洞里总是埋着“面布济”,饭时便取出来只给我吃,香喷喷的油盐葱花味老远就能闻到。如今思来,那种滋味与感受,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在这个岑寂寒冷的荒村里,外祖母家里的灶火、热炕头、“面布济”,营造出了人间平凡百姓家最是纯真的温馨,它是没有半点市井味的人间烟火,在这种温馨里,我做了许多幸福而温暖的梦。

我家食口众多,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三个妹妹,还有一位年近古稀的爷爷。一家老小,从头到脚基本上都是靠母亲的双手。母亲常常在冬天劳作熬夜,怀里还常揣着最小的妹妹,困了乏了,便和衣打个盹,饿得实在耐不住了,就在炕洞里烧上一个半个的“面布济”垫垫,然后又把头埋进灰暗的灯光里。母亲有时做饭时随手揪点面块做成一个两个的“面布济”,埋在爨下的余火里,烧好后再把它移到炕洞的暖灰里保暖,以备深夜补饥。我有时老惦记着炕洞的“面布济”,磨蹭着不睡,母亲明白我的心思,便笑着从炕洞里取出来一个给我吃。“布济”的香味和外祖母做的一模一样,仿佛出自一个人的手。

母亲不仅学会了外祖母做“面布济”的手段,她把外祖母的善良、勤劳、坚毅和贤惠一点不落地都学了来。后来,我的三个姐姐,三个妹妹,她们也是如此这般,个个勤劳贤良,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直到如今。

制作“面布济”

制作“面布济”

这个世界当是平凡人多,平凡人过的当是平凡的日子,在平凡的日子里往往才能体悟出生命的真谛,这是平凡人独有的福分。平凡人吃的是荒圃清蔬,家常便饭,除了基本的生活必需之外,再无多少贪心与欲望。因此,也就余下了不少的闲时光。在这些闲时光里可去看蓝天,看白云,看月亮,数星星,在这种生活状态里,人的各种感知都是异样的放松,此时,时光隧道的那扇大门随时便可以被打开,人在须臾间便可回到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甚至更久远的那个时空点上。这是人间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美好。这有点像齐白石先生的画,看齐白石的画,无论花鸟、山水还是人物,很多时候从画里就冷不丁地从内心深处袭来一种触动,这种触动俄而间就勾连到自己人生的一个美好的瞬间。这种触动,有时让人心动,有时让人心热,有时甚至能让人流下泪来。

用空气炸锅制作的“面布济”

用空气炸锅制作的“面布济”

人这一生就是一个圈,中国人讲究人生圆满。在漫长的人生逆旅上,有时走得累了、倦了、困惑了、迷惘了,便想回头看看,在这种回首里,自能悟出一种明白、一种淡定,人生自然也就又有了投奔。

昨日已是“大雪”,昔日的故乡早已下了好几场雪了。母亲总是在这种雪夜里熬夜纫织。我与母亲怀里的小妹妹常常在母亲的纺织声里进入梦乡,我们睡得又香又甜。然而,母亲却在昏暗的灯光里劳作不已,她熬到几更?是三更?是五更?还是一个通宵?我从来没有问过,直到现在也不知道......

“面布济”,是儿时那些艰辛岁月里最美的美食。如今说与眼前的儿孙,他们已不知为何物,听来木然,漠然,不以为然。然而,在我们那一代人的记忆里,它不仅是一种美好的寻根与追忆,更是一种幸福温馨的符号。这种符号就像名山大川里的摩崖石刻一样,摩崖石刻是刻在石头上,而这种符号却是刻在心灵上、生命里,刻在白头人的骨子里!

癸卯大雪前一日于山中

作者简介:李学明,1954年生于山东莘县;1978年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艺术系。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顾问、国家一级美术师、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教授。

1994年工笔重彩插图《宋小官团圆破毡笠》入选第八届全国美展;1995年参加第二届全国名家邀请展;1996年作品《十叟长寿诀》入选“第四届中国体育美展”;1997年作品《夏夜》入选“全国首届中国画人物画展”;1999年作品《故乡吉日》入选“第九届全国美展”;2012年参加《水墨泰山》第八届中国画名家提名展;2013年作品《沂蒙丰碑》入选“山东省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参加第十届中国艺术节《鹊华秋霁》中国画名家;2018年在广州办个展《我从岭南走过》并出版画集;2019年参加庆祝建国70周年《山东-贵州》中国画邀请展;2020年江苏凤凰美术出版《李学明精品选》中国高等美术院校教学范本精选·第四集·全十册。

稿件来源:莘县春秋